第5章 亡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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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煩人的雨水終于在昨天停了,今天一大早,太陽便迫不及待似地跳出了厚重的雲層,久違的燦爛陽光和溫暖的氣溫迎面而來,令人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燦爛起來。

容傾一手插在口袋裏,踏着晨光,看似不急不緩地向醫院走去。最近容醫生的上班路線換了,他選擇多花五分鐘從一棟帶小花園的別墅前繞行一下,美其名曰鍛煉身體。

那個病人會做什麽呢?容傾漫不經心地想着。今天的天氣這麽好,他大概又要坐在院子裏喝茶了吧?鐵觀音和大紅袍已經泡過了,今天會換成普洱嗎?

小別墅近在眼前,容傾走路的節奏不知何時已稍稍加快了。他遠遠看着那棟房子,忽然眼睛一眯,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小別墅大門緊閉,院子裏沒有半個人影,倒是客廳的落地窗裏隐隐透出一抹燈光,在刺眼的陽光對比之下,顯得暗淡而多餘。

落地窗的窗簾并沒有拉上,在這麽燦爛的天光照耀下,白鳴有必要開一盞幾乎沒亮多少的燈嗎?

還未等大腦多加思考,容傾已經單手撐在剛到他腰間的裝飾性籬笆上跳進了院裏。他不顧周圍可能存在的行人的想法,徑直走到落地玻璃前,發現沙發邊的閱讀燈亮着,一抹人影側躺在沙發上,他一雙長腿蜷曲起來,僅在腰間搭了一條咖啡色的羊絨毯子。

“白鳴!白鳴!你醒醒!”容傾捶打着落地窗,大聲呼喚着沙發上人的名字,但他的力氣和聲音在足以防彈的玻璃面前顯得太過微弱,白鳴仍然一動不動。

“估計他昏過去了,馬上通知急救!”不知哪個同事來到了容傾身邊,一邊将他已經捶紅了的拳頭拉開,一邊快速而冷靜地向醫院叫了救護車,另一邊,已經有幾個人在嘗試撞門了,但別墅的防禦力太高,一時半會兒光靠蠻力尚無法撼動那扇冰冷的大門。

救護車來的很快,随同而來的專業人員迅速撬開了大門,容傾跟随急救護士一起擡着擔架沖了進去,把白鳴送上了救護車。白鳴的皮膚幾乎沒有溫度,大量冷汗已經打濕了他的額發,即使在昏迷中,他的胸腔也劇烈起伏着,呼吸極其困難。

容傾一把将氧氣面罩扣到他臉上,随即與其他人對他展開了急救。完全不敢去看儀器上那條顫抖的心電圖,容傾什麽也不願去想,只是在不停地告訴自己——救他!救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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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鳴恍惚中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檢測儀器的滴滴聲,那聲音還算規律,但頗為惹人心煩,且還有越來越大聲的趨勢。他皺着眉頭哼了一聲,想擡起時手捂在耳朵上躲開這讨厭的聲音。這時,一雙手輕輕按在了他肩上,一個耳熟的有些冷淡的聲音說:“別亂動,針頭要歪了。”

白鳴茫然了一瞬,試探地問:“容醫生?”

“嗯。”容傾幫他掖好被子,重新坐回床邊的椅子上,“你在家裏昏迷了,兩個小時前剛搶救過來,需要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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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鳴睜開眼睛,發現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光,不遠處坐着一個人形的影像,完美地體現了什麽叫做“半米開外男女不辨”。

癌細胞壓迫視神經,會導致視力下降。

白鳴沒有問是誰發現他昏迷并送來醫院的,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于是他沖容傾笑了笑,輕聲道:“謝啦!”

容傾沒有說話,而是深深地望着病床上這個年輕的男人。

他瘦得就像一張白紙,被子蓋在他身上幾乎沒有弧度。他的臉色是非常不好看的蠟黃,眼眶深陷,目光散亂沒有焦距,笑容有氣無力,連聲音都是低沉喑啞的。即便是天仙下凡,病成這樣也不會有什麽姿色可言了,白鳴這副尊容絕對稱不上賞心悅目,可容傾卻不由自主地被他身上那股奇異的潇灑與神秘混合的奇異氣質吸引了。

容傾覺得自己大概也有病,但恐怕治不好了。

由于病情緣故,白鳴完全無法平躺。容傾幹脆幫他把床搖高讓他坐起來。白鳴的背蜷得像一只蝦米,頭深深埋下去,胸腔裏發出凄厲的嘯音,無力再和容傾說什麽。容傾陪了他半夜,直到白鳴昏昏沉沉快睡着了才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準備離開。

這時,白鳴輕輕地叫住了他:“容醫生,明天你還來嗎?”

容傾沉默片刻,道:“來。”

白鳴閉着眼睛,緩緩笑起來,“那就拜托你幫我把我的日記也帶來吧。”

“好。”

第二天容傾來上班的時候,白鳴不在病房裏,而是又被推去搶救了。護士站的護士們小聲交頭接耳,直言這個病人也真是可憐,都病成這樣了,家屬也不來看看。

容傾于是問了一句:“病人家屬是?”

護士:“啊,容醫生。病人的聯系人填的是他們家管家啦,我們從沒見過病人的家屬來看過他呢。”

容傾于是點點頭,沒說什麽就離開了。

白鳴半個小時後被推回了病房,這次他很清醒,見到接到消息過來的容傾時,還有點力氣擡手跟他打招呼:“你來啦!”

容傾把紅本子遞給他,“你的日記。”

“多謝。”白鳴靠坐在病床上,接過本子,抽出裏面夾着的筆,翻到新的一頁。他旋開筆帽,遲疑了一下,這才極慢地下了筆。

他不提出需要幫忙,容傾也不去多嘴,只是靜靜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着他一筆一劃地摸索着寫下一行短短的文字。他知道白鳴其實已經看不清自己寫的是什麽了,他甚至咳喘得完全畫不出直線,下筆全憑感覺。

容傾還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他還沒混到可以随便忽視職工要求的地步,于是不得不在十分鐘後離開容傾的病房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醫生救死扶傷,看診更需要全神貫注,忙碌起來後,他就沒有太多閑心去想白鳴了。更何況,白鳴身邊有專業的護工,人家還業務熟練,完全能比他更好地照顧病人。

可惜,理智無法戰勝情感。當容傾在下班後發現自己居然下意識地往白鳴病房走去時,忍不住苦笑着暗自嘲道:“我還以為我是一個偏理性的人。”

他到的時候,白鳴在休息。到了這個地步,病人是十分痛苦的,他幾乎沒辦法入睡,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容傾不忍打擾他難得的安眠,于是就沒去推門,只是安靜地站在觀察窗外等着,待白鳴自一陣劇咳中醒來,他才走進病房。

白鳴滿頭冷汗,耳鳴眼花,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了他的病房。他不由得想起了陪伴母親度過的最後那幾天。那時母親也像他現在這樣,渾身冰冷,冷汗淋漓,發着抖地蜷縮在一起,瘦得背上的骨頭都支棱了出來,仿佛病號服下裹的是一把骷髅。

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心想:“大概就這兩天了。”

容傾一言不發地用紙巾去擦他額上的冷汗,白鳴的眼睫遲緩地眨動一下,幾不可聞地道:“容醫生,我要死了。”

容醫生顯然比他更清楚這個事實,他用力閉了閉眼,感覺喉頭有些發緊。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堪堪保持住自己往常從容不迫的聲調,四平八穩地說:“還好,情況還算穩定。”

白鳴無聲地擡了擡嘴角,仿佛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容傾看着他,突然有了一股沖動,想要把心裏那些劇烈炙熱的情感一口氣對他吐露出來,不再壓抑,不再當做那是幻覺。他想要看到他臉上浮現出驚訝的表情,想要得到他的回應,想要他真正健康地笑起來,哪怕他笑完後毫不留情地拒絕自己也好。

只是這種想法僅在他心頭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被他狠狠又壓了回去。理智又強硬地跳了出來,嚴厲地告訴他對方是個沒幾天好活的絕症病人,你的感情不可能有結果的。放棄吧,別讓人家到了那邊都不得安寧!

“啊,我好像确實是個理性的人呢。”容傾在離開白鳴病房的時候,苦澀而平靜地想道。

作者有話要說:

補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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