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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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都疲憊到沉沉睡去後又被人換着花樣弄醒對白鳴來說簡直痛苦萬分,在被折騰了幾次後,白鳴用控訴的眼神瞪向容傾,弱弱地道:“你們怎麽不考慮一下病人的感受?我真的只是想安安靜靜睡一會!”
容傾推了推眼鏡,“救死扶傷是醫生天職。”
白鳴:“那就讓我回小別墅去吧。拜托了,再來一次我真的承受不住。”
容傾歪了歪頭,細細打量了下他的臉色,頓時覺得心髒似乎被一只尖銳的爪子狠狠揪了一下——白鳴臉頰上居然微微泛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粉紅,那雙最近總是懶洋洋睜不開的眼睛此時竟顧盼有神,一副精神不錯的樣子。
白鳴見他不說話,又道:“我想回去喝茶了。容醫生,容帥哥,容傾,幫幫忙吧。”
容醫生又不由自主地推了推眼鏡,并趁機将鏡架用力往鼻梁上按了按,沉默片刻,終于道:“好吧,我送你回去。”
容傾的眉眼立刻彎了起來,笑眯眯地說:“謝啦,容醫生。唉,我發現自從我倆認識後,我總在對你說謝謝呢。”
容傾難得提起唇角,一向顯得有些淡漠疏遠的眉目間溢滿溫柔,輕聲道:“不客氣。”
護士站的護士們見容醫生親自來給白鳴辦理出院手續,多少有些驚訝。她們雖然知道容醫生和白姓病人認識,卻沒想到他們關系似乎還不太一般。在将單據交給容傾前,護士還提醒道:“容醫生,按照程序,我們必須通知病人的緊急聯系人,您看,是不是再和聯系人确認一下?”
容傾淡淡地道:“出院是病人自己的意思。聯系人既然從未來了解過他的情況,想必是不怎麽關心這邊的。沒事,你們就這麽辦吧。”
既然他願意負這個責任,護士也不再多說什麽,麻利地辦好了出院手續。容傾找醫院借了一輛輪椅,把白鳴抱到輪椅上用厚毯子裹成一個球,這才推着他離開了醫院。
白鳴雙臂雙腿都被毯子捆了起來,動彈不得,唯有無語地任容傾折騰去了。所幸午後的陽光非常賞臉,醫院到小別墅的路也不長,白鳴的“監|禁”很快就結束了。
一進小別墅的門,白鳴就迫不及待地進了衛生間。住院時冷汗流得濕透了被子,雖然護工會幫他擦身,但這哪比得了沖澡痛快?住院這兩三天裏,他無數次想要痛痛快快洗個澡,但考慮到容傾肯定不會同意,而自己目前的狀況肯定抗争不過他,為了不又被毯子裹起來,他只能自覺地退而求次,選擇洗臉。
等他走出衛生間,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開放式廚房裏的容傾。
容醫生已經脫掉了西裝外套,雪白的襯衫袖子挽到肘間,背對着他站在料理臺上,取出架子上的茶具。容傾的背影十分好看,肩背舒展平直,襯衫緊貼着緊實柔韌的腰線紮進皮帶裏,西褲筆挺,把他的雙腿襯得愈發修長,簡直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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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白鳴仍然處在半瞎狀态裏,并不能看清這幅秀色可餐的美人圖。
他一邊走一邊咳地摸進廚房,把茶具從容傾手裏接過來,“我來吧,你去燒水。”
燒水是一項完全沒有難度的工作,白鳴那裏他更是插不上手,于是只好抱着雙臂靠在料理臺上,專注地看着白鳴用鑷子夾着小瓷杯用頭兩泡茶水一一燙過,直到将沸水第三次沖入紫砂小壺,他才仿佛完成了一項大任務一般輕輕吐出一口氣,身形搖晃了兩下,被容傾接在懷裏。
這次,他沒有再說謝謝了,只是喘着氣說:“鐵觀音,用山泉水泡才是最好的。可惜這裏沒有,就用純淨水将就下吧。”
容傾對茶完全沒什麽研究,也不太品得出好壞,自然沒什麽異議。白鳴恍然間又回憶起了小時候母親教他品茶時的事。
他剛剛一歲就被母親帶到了北方的一座小城生活,周圍的人即便喝茶,也都是将茶葉丢進杯子裏開水一沖了事,唯有他母親,堅持每次喝茶的時候都要拿出一整套茶具,好半天才倒那麽一小杯,先觀,嗅香,再品,回味。那時還是一個孩子的他完全不能理解母親這樣做的意義,只覺得她事多,喝個茶也太麻煩了點。直到漸漸長大,知道了那些事情的始末,他才明白,母親泡茶的那一套繁瑣工序裏,藏着的是深沉的鄉愁。
後來母親病重,再無法自己泡茶了,白鳴就按照她教給他的那一套泡給她喝,然後聽她精神好的時候點評兩句,多喝兩杯。
“白鳴?可以喝了嗎?”
“哦,倒出來吧。”容傾的詢問瞬間将白鳴從回憶中拉了出來,他回過神來,趕緊提起紫砂小壺倒出了茶湯。遞給容傾一杯,他自己端起另一杯,輕輕嗅着。只是,他已嗅不到茶香,也嘗不出茶湯的清苦味了。
—12—
黃昏時分,容傾和白鳴一起坐在客廳落地玻璃前的沙發上,看着外面的夕陽緩緩下沉,餘晖溫暖的光芒鋪設在他們身上,猶如一層絢爛的霞衣。
“白的映上紅的,你看起來像要結婚了。”白鳴将頭搭在沙發靠背上,瞥着容傾笑道。
容傾看看他身上也被染上紅色的條紋病號服,回道:“你也差不多。”
白鳴道:“我這人可真倒黴,活的時候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呢,怎麽臨死前還要和你這個臭男人結婚?”
容傾認真地道:“不好意思,事到臨頭,你只好将就一下了。”
白鳴愣了一下,想擡一下頭,然而身上那點力氣早在下午已經耗了個幹淨,他身子一歪,竟徑直向容傾懷裏倒了下去。容傾沒有躲開,張開雙臂将他接在懷裏,就這麽攬着他,讓他的頭躺在自己腿上,扯過沙發背上的毯子蓋住了他。
“強買強賣麽……”白鳴也沒有掙紮,就這麽靜靜躺在他腿上。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手在沙發上到處摸索。
“找什麽?我幫你吧。”容傾低頭問道。
“日記,我的回憶錄……”
容傾将放在茶幾上的紅本子拿給他,笑道:“你真是對這本子愛得深沉。”
白鳴“嗬嗬”喘息着,手指在本子的絨面封皮上摩挲了兩下,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突然将本子往容傾手裏遞去,“拿着……咳咳咳……拿去!容醫生,對不起……咳咳咳!”
他抓着本子的手背上陡然繃起青筋,身體毫無征兆地痙攣起來,容傾的心猛地往深處沉下去。
“容傾,抱歉了,抱歉……”白鳴呢喃着,只覺得眼皮上好似搭了兩個千斤墜,不受控制地想要睡去。他撐起最後一絲力氣,最後看了容傾一眼。
“……白鳴?”容傾抱着他瞬間安靜下來的身體,臉上一片空白,過了好半天,他才試探性地叫出這個名字。
然而沒有人能再回應他了,小別墅裏安靜得像一座荒蕪的墳墓。
—13—
白鳴被葬在了西郊的公墓裏。
他在本地沒有什麽親朋好友,一切事務都是白管家操辦的,他父親只在下葬時沉默地待了大半個小時就匆匆離開了。很快,他墓前就走得幹幹淨淨,除了幾個花圈和黃紙痕跡外再不剩下什麽。
容傾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他守在墓園外,直到操辦人員全部離開,他才獨自緩緩沿着山道來到白鳴墓前。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白鳴的證件照被放大貼在了上面。容傾瞟了一眼立碑人,那裏寫着——父白俊峰。
他用紙巾擦去白鳴碑前殘留的燒紙痕跡,将懷裏那一大束花端正擺放上去。怒放向日葵伸展開自己金黃的花瓣,倚靠着他的墓碑,微微随風曳動。碑上,那副黑白的照片似乎也被燦爛的花瓣映得鮮活了起來,白鳴臉上疏離清淺的微笑也更加真實了些。
容傾擡頭看了看遠處的景色,四季常綠的樹冠枝繁葉茂,天是一如既往的藍,還帶着熱度的海風自南邊徐徐吹來,夾雜着一抹幾不可聞的海水的氣息。
容傾呼了口氣,手在墓碑白鳴的名字上輕輕一按。
“再見,白鳴。”
—14—
“4月1日,我回到學校。我見到了那個男人,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今天是愚人節吧?這個笑話未免有點不太好笑!他提出想接我回白家,我拒絕了。他堅持,我也堅持。他坐了十五分鐘仍無法說服我,于是一臉陰沉地走了。”
“4月3日,他妥協了,我覺得這是理所應當。我人生的前十九年沒有父親,以後也不需要。”
……
“3月3日,今天開學,過了這個學期,我就要大四了。正好下午也拿到了前幾天去體檢的報告,醫生在給我說明的時候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話。我這次真的要笑了,怎麽會這麽巧呢?”
“3月9日,那個人不知從哪裏知道了我的病情,又他媽來了。我們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6月20日,快期末考了,但我不得不再次向學校申請了休學。本來之前就休學落下了一年課業,現在,好,又得留級了。不過我有預感,這次休學後我大概是回不來了。病情加重,我已無力繼續學業。我不去醫院,反正也治不好,茍延殘喘太久對任何人都是負擔。”
“7月31日,我去看媽媽了,走到墓前才想起我居然沒帶花。我明明昨晚還記得要帶花的。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覺得很委屈,抱着她的墓碑哭了,差點把墓園的看守吓一跳。”
“8月22日,今天我二十二歲了。一周後我将啓程離開這裏到那個人那裏去,但不會在他家住久,據說那邊有個不錯的療養院,我應該會去那裏。”
“8月31日,這地方很好,我很喜歡,就把這裏當做最後的家吧。”
“9月5日,天氣不錯。我請那個帥哥醫生喝了茶,我喜歡他的臉。”
“9月6日,容醫生喝了我做的湯,看得出他很喜歡。他看見了茶幾上的《朝花夕拾》,說實話我不太欣賞得來魯迅的行文風格,雖然不可否認他是個大師。”
“9月10日,暴雨天氣,失蹤了幾天的容醫生像落湯雞一樣出現在我門口,蹭了一杯奶茶後又離開了。我其實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我睡着了,半夜咳醒才發現他不在,他走前還幫我裹好了毯子。嗯,有點奇怪,我不想寫出來,放在心裏吧。”
“9月14日,啊,糟糕。我大概喜歡上了一個人。我很想告訴他,但我不能。”
“9月15日,別說出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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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稍微解釋一下,白鳴本來不想告訴容傾自己喜歡他,但死前容傾的态度讓他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只是覺得自己說出口痛快了,容傾卻會為難,白鳴感到有點對不起他,所以道歉。
向日葵的花語是——沉默的愛,沒有說出口的愛。
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
作者有話要說:
碼完了,這篇中間斷更了N個月,我有罪OTZ 本文的文風真是相當地蛇精病啊,感謝堅持看到最後的小天使們!鞠躬!我們下次再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