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三滴燈油

五十年前,鈴蘭不是衛家村的人,當初只是獨自游歷到此,覺得這裏山清水秀,又遇到了一見鐘情的男人,便決意定居了——而所謂一見鐘情的男人,自然是衛傑。

那一年,衛傑二十四歲,而她只有十八歲。

兩人是在那條小河旁定下的終身,那時的小河清可見底,隐現游魚,被陽光一照水波粼粼,是極好的談情去處,如今仍是記憶裏的一片淨土。年輕男女相依相偎,山盟海誓,以為彼此忠貞不渝,就能換得白首不離,其實也都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當年衛家村和現在沒什麽分別,一樣的烏煙瘴氣,不久後村中一惡霸相中了鈴蘭的美貌,想要強占她為妻,誰知提親時遭到強硬拒絕,因此惱羞成怒,為報複而雇人深夜潛入房內,把鈴蘭的清白糟蹋了。

這件事很快就傳揚出去,按照村中規矩,未婚少女失去貞潔是不守婦道的表現,是要被沉河處死的。村長帶人抓了鈴蘭關進籠中,衛傑聞訊趕來搭救,卻因寡不敵衆,被擁戴村長的村民們用皮鞭打得奄奄一息,沒能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鈴蘭最終還是慘死河底,而衛家村的血色災難,也正式由此拉開了序幕。

由于執念過深,強大的怨氣讓鈴蘭化身厲鬼,她殺死了所有與她沉河有關的人,包括作為罪魁禍首的村中惡霸、是非不分的歹毒村長,以及當時助纣為虐的無知村民,前前後後共殺了将近二十人。那些人死後都成為了由她支配的怨靈,存于河底,陰氣慢慢将河水侵蝕成了血紅顏色,衛家村便也更名成了赤水村。

謠言四起,人人自危,從此多少年,這裏的村民再也不敢收留外來人口,他們不曾意識到當初究竟做錯了什麽,只認為一切都是那河中女鬼在作祟,卻沒有誰真正在反省,是什麽将曾經那個單純爛漫的姑娘,變成了如今悲戚猙獰的模樣。

這是屬于鈴蘭的詛咒,她詛咒所有人,卻選擇單獨守護自己所愛的人。

“五十年了,我始終這樣茍延殘喘地活着,我知道她就在那條河裏,可是她不敢來見我,我也見不到她。”

說這話時,衛傑已經被黎雲笙攙扶到了床上,他老淚縱橫地望着房梁,眼底光影寂滅,全無生氣。

“可是現在,我大概終于要解脫了,等我離開這人世之後,應該能和她重逢的吧。”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費力地轉過頭去,直勾勾盯着黎雲笙看,“你們兩個是有法術的神人,能不能告訴我,人死後會去往什麽地方呢?如果能和她一起住在那條河底,我也是願意的。”

我也是願意的。

黎雲笙一向自诩心腸冷硬,此刻卻也莫名覺得有些不忍,他低聲說:“人死後是要轉世輪回的,否則就會變成孤魂野鬼,無所歸依。”

“是、是這樣麽……”

“你不要失望,雖然我能做的并不多,但讓你和鈴蘭再見一面,還是可以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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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他看到衛傑那張布滿滄桑的臉上,恍然泛起了格外欣慰的神采,後者嘴唇翕動着,輕輕應了一句:“謝謝你。”

夜幕再度降臨這片土地,月光黯淡,行往赤水河畔的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

祁陌始終沉默,他側頭注視着黎雲笙平靜的側臉,半晌,終是溫聲開口。

“沒想到,你還是一個很浪漫主義的人。”

“談不上吧,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師父和你的姨母而已。”黎雲笙道,“他們二人相愛的時候,大約也是這般美好光景,可最後也落得了陰陽相隔的結局——這樣細思起來,便覺得相愛不易,希望能盡些微薄之力了。”

總之鈴蘭的執念是一定要被獵殺的,結局都是不可逆轉的,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她和衛傑這一次。

“她已存在了五十餘年,戾氣太重,會傷了你。”

黎雲笙不假思索地回答:“這不是還有你了麽,莫非咱倆聯手還制服不了她?”

祁陌想了想,薄唇輕盈勾起含笑的弧度:“有理。”

雪色展翅飛起,停在河岸邊緣的一叢灌木旁,很胸有成竹道:“我就在這給你們把關,放心,不會有任何問題。”

“那敢情好啊。”黎雲笙随手點燃一根煙,熟練地用火光吹着了符紙,他将那兩張分水符淩空甩去,驀然間大喝一聲,“以吾獵殺之名,教妖障現身!”

那赤色河水猶有血浪翻滾,此刻仿佛被刀劈斧斫般,從中間顯露出一道極其清晰的裂痕,直将河面一分到底,露出了河底的森森白骨。

看來衛老三和衛柱子還算幸運的,至少他們的屍體還能有安然下葬的機會,而那些和鈴蘭沉河事件相關的村民們,恐怕當初是連全屍也找不到的。

河水經此強大外力的沖擊,被困其中的怨靈們紛紛咆哮而出,豈料尚未到岸,就已經被祁陌操縱的紅蓮業火燃燒殆盡,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凄厲慘嚎聲幾乎要撕裂耳膜,大約村中人此時也都聽了個真切,可以想象,難免又是一陣人心惶惶。

雪色納悶道:“祁小哥為什麽不用青蓮業火渡他們?”

祁陌淡然垂眸:“因為不想渡。”

“……哇哦,很有個性。”

說話間,緊随怨靈之後的白衣鬼影終于現形,對方望着祁陌掌心若隐若現的火焰很是忌憚,遲遲不敢靠近。

雪色故意反問:“你怎麽不殺她?”

“你自己心裏清楚,又何必來問我?”

若是在此刻就動手獵殺鈴蘭,必定會激怒黎雲笙,他可不會傻到嘗試那種事情。

雪色沒再多說什麽,卻偷笑着轉過身去,在自己的本子上又記了一筆。

聽得黎雲笙喊道:“鈴蘭!你過來,我們不傷你,只是要帶你去見衛傑!”

對方聽到了衛傑的名字,很顯然有所遲疑,但仍保持懷疑。

她開了口,嗓音沙啞幹澀:“我拿什麽相信你。”

“你除了相信他,沒有別的選擇。”祁陌沉聲道,“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有談條件的餘地?要麽在此地被直接獵殺,要麽随我們去見衛傑,只有這兩條路可走。”

鈴蘭自然認得他,知道他就是那晚被自己扯掉護身銀墜,還敢在水下動用紅蓮業火大開殺戒的男人,她見識過他的兇狠程度,所以也清楚他沒有在開玩笑。

她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也意識到自己的結局是什麽了,不過也好,如果以灰飛煙滅為代價,還能再堂堂正正見衛傑一面,也算值得。

“那麽……”她說,“就請二位帶路吧。”

在踏進那扇屋門的瞬間,黎雲笙手中的返生符發揮作用,已同時讓衛傑和鈴蘭恢複了年輕時的容樣。

毋庸置疑,要動用這種高級符紙,是極其費氣力的,所以他沒跟進屋去,只是蹲在屋外空地,閉着眼睛調息了很久。祁陌就站在他的身邊,半晌俯下身去,将手穩穩搭在了他的肩上。

而當衛傑艱難睜開雙眼時,見屋內燭光柔和,映入視線的是那張曾無數次在夢裏出現的、明媚動人的俏臉,他想念了五十年的姑娘,正含淚微笑着站在床前,脈脈含情,眉眼如初。

“鈴蘭……”

“是的,我來了。”

他嘆息一聲:“你還是這麽美,可惜,我已經老了。”

“不會啊。”鈴蘭輕聲回答,她擡手撫過他英俊面龐,盡管他并不能感知到她的溫度,也不能與她肌膚相觸,“你也還像那年一樣,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衛傑笑了笑,語氣溫柔:“我原本時辰不多了,卻沒想到死前還能圓此心願,大約這幾十年的日夜禱告,終究是有意義的吧。”

她凝視着他,淚水漣漣,并不接話。

“鈴蘭,我這一輩子活得實在太長了,活得毫無期望,如果……如果人真有下輩子的話……”

“不,衛傑,我是不會有下輩子的。”鈴蘭莞爾,眼底似含了這幾十年來全部的酸楚和悲涼,卻還堅持要在最後一刻,笑給他看,“所以我只能執著這輩子,護你到此刻,也就足夠了。”

可你還是會擁有下輩子的,來世莫要糾結為難,為了情字肝腸寸斷,當安穩喜樂過好一生,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衛傑一刻也沒有移開目光,只盼能将她的模樣深深烙印在心底,臨近死亡的時刻還能帶去。

就算踏上奈何橋,要喝那碗孟婆湯,至少這一段路有她的記憶陪伴,不會孤獨。

他吃力地伸出手去,想要與她指尖相對,卻終是沒有力氣,頹然垂下。

他喃喃着:“我曾愛過你,至死都愛着,沒有停止過……”

是真的,沒有停止過。

赤色光牢已将鈴蘭囚禁在內,離別的時刻還是來臨了,她立于原地,看着自衛傑衣襟處露出的、那枚繡花荷包的一角,欣慰地笑着。

從不後悔,也從不遺憾。

黎雲笙倚在門框上,一下一下撚着掌心的紅葉手钏,他看到在鈴蘭消失在空氣中的那一刻,床上的衛傑也就此斷了氣息。

這或許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殘酷的圓滿。

他轉過頭去望向祁陌,卻見後者已将白玉古燈送到了自己面前。

祁陌的聲音如水平靜:“這是第三滴燈油。”

而前方要走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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