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無常界
黎雲笙最終還是答應了祁陌的要求,他走在祁陌的前面,先行邁過那道紅線,踏入了這座透着森森鬼氣的東村。
在完全身處夜市之中的瞬間,他只感覺一陣透骨寒意席卷了周身,直教四肢百骸都麻木了起來。
這濃重的陰氣,當真危險至極。
“祁陌。”他沉聲喚着,“跟緊我,在我叫你名字的時候,你要答應。”
身後的祁陌聲線很穩,不疾不徐:“好。”
兩側的攤販仍在面無表情卻賣力地吆喝,但若仔細聽來,那些吆喝均是斷斷續續語不成句,并不能辨認出具體的內容;過往的村民腳步虛浮,他們的目光并非真實地凝着在某處,而是飄忽游離在虛空中,沒有一絲生氣。
空氣中彌漫着強烈的燒焦氣息,夾雜着絲絲腐朽的血腥味,黎雲笙蹙眉,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再度開口。
“祁陌。”
“我在。”
祁陌與他近在咫尺,聲音帶着清晰的暖度,他登時安下心來。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原來可以毫無顧慮把後背交給另一個人,是如此踏實而幸運的事情。
冷風吹過,道旁紙糊的燈籠慢慢地晃着,他們徑直穿過數不清的東村亡魂,而這條夜市,仿佛漫長得看不到盡頭。
“祁陌。”
“我在。”
“祁陌。”
“我在。”
黎雲笙一次又一次确認了祁陌依然在自己身後的事實,直至他到達了通往村口的唯一一條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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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方才的夜市相比,這條路實在荒涼蕭瑟得可以,兩邊的民居牆壁焦黑生滿青苔,似是很久無人住過了。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這裏每一座房屋生鏽的門前,都燃着三根紅燭,火苗搖晃着發出微弱的光芒,于月色映襯下,愈發顯得凄冷可怖。
風拂過臉龐,如刀割般疼痛,黎雲笙腳步未停,卻驀然有不安預感從心頭湧起,他下意識将手指自身側攥攏。
“祁陌。”
而這一次,祁陌沒有再回應他。
“……祁陌?”
四周隐隐傳來男人的冷笑聲,緊接着是女人柔弱的低泣聲,還有孩子的咿呀學語和老人壓抑的咳嗽。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在他的耳畔不斷回響,如同密集的大網壓得他透不過氣。黎雲笙向後伸出手去,但身後空空蕩蕩,已沒有了祁陌的溫度。
如果祁陌還在,絕不會毫無表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方才踏上這條路的瞬間,祁陌便已經消失了。
人在很多時候,所做出的選擇是不會經過深思熟慮的,甚至只是一時沖動,更無意去考慮後果。
所以黎雲笙回頭了,他咬緊牙關猛然轉身,與此同時,兩旁的紅燭迅速融化下去,直至全部化為燭油,光芒熄滅。
“祁陌!”
回答他的,是數以百計的亡靈怒吼,陰氣化作有形利刃當胸襲來,被他堪堪躲過。
黎雲笙謹慎後退,發現剛剛在夜市中徘徊的村民們,不知何時已經包圍了自己。他們每向前行進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枯萎一分,直到徹底變成一具被焦黑外皮包裹着的骨架,眼眶深陷,森森的牙齒尖利帶血。
可當他們已與黎雲笙相距不過咫尺時,卻仿佛忌憚着什麽不敢撲過來,黎雲笙低頭看去,見雪色系在自己腕間的那條金色發帶,正泛着幽幽微光——大概這群亡靈,懼怕翼靈的力量。
但是,明明祁陌腕間也系上了一模一樣的發帶,為什麽依舊出了問題?他現在在哪?
黎雲笙環顧四周,熟悉的身影卻沒有再出現,他只覺心口血氣翻湧,油然生出一股難以遏制的狠意。
不管祁陌在何處,自己掘地三尺,總能把他找到的。
紅葉手钏經他意念指引化作赤色長刀,他飛身一刀劈向地面,但見兩指寬的裂痕以他腳下為圓心朝四面飛快蔓延,直到形成八卦圖案,将整座東村都分割開來。
“以吾獵殺之名,三昧真火召來!”
烈焰自每一重溝壑中拔地而起,帶着如地獄般灼燒的氣息,赤芒沖天,氣勢驚人。
那群意欲奪取黎雲笙性命的亡魂,無一例外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圍困其中,它們慌忙想逃,卻被黎雲笙用符紙封死了所有的去路。
在這一片茫茫烈火中,紅葉手钏設下的結界将黎雲笙很好地保護起來,他脊背挺直負手而立,面無表情望向前方。
畫地為牢,他就是要将這裏燃燒殆盡。
“祁陌——!”
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随着這一聲幾近破音的呼喚,洶湧的火勢漸趨微弱,整座東村仿佛沉寂下來,幻化出來的夜市也已消失,視線中重歸清晰,只餘滿眼焦黑土地、房屋廢墟,以及狼藉屍骸。
這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先前每一位踏進東村的外人,應該都成為了陪葬品,而那些僥幸逃出的人,最終也未能免于死劫。
可是祁陌呢?祁陌還是沒有出現。
心髒劇烈跳動着,難以言喻的冰涼感一點一滴滲透骨縫,他在想,此刻似乎又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了啊。
就像當初和師哥生離,與師父死別,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孤單和絕望,沒有體會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他錯了,在東村之外,自己該堅持讓祁陌走在前面才是,至少他可以始終确定祁陌在哪裏,而不會連回頭看一眼也來不及。
如果雪色在這裏的話,她會有辦法麽?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想法,此時雪色交給他的發帶突然脫離腕間,随風朝前方飛去,他心中一凜,當即毫不遲疑緊跟上去。
約莫前行了兩炷香的光景,發帶輕飄飄落在了一座廟的石階上,黎雲笙停住腳步将其拾起,擡眸望去。
那落了灰的牌匾上書了三個大字:無常廟。
這廟顯然已經許久無人供奉香火,連裏面的香爐都倒了兩座,蒲團被随随便便扔在一旁,案前的祭品果盤空空蕩蕩,上面還有兩三只不知名的昆蟲在爬行,着實荒涼得很了。
“雪色!”黎雲笙高聲喚着,“雪色你在嗎?”
廟中靜寂,一時只能聽到外面呼嘯而過的風聲。
他感覺自己的耐心即将被耗盡了,不禁将冷冽的眼神投向上方兩座黑白無常的泥像。
或許把這兩座泥像打碎了,會有什麽奇跡發生吧。
誰知正當他向前一步,即将付諸實踐的前一刻,忽聽熟悉的清越女聲自身後傳來,及時制止了他。
“笙笙你手下留情!畢竟是自家兄弟,打碎人家泥像不太合适!”
話音未落,但見金光掠過,雪色身形已憑空出現在不遠處。她旁邊還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一襲長衫五官清秀,然而卻面色慘白口吐長舌,觀之滲人。他頭頂官帽上書有“一見生財”四字,望向黎雲笙的目光笑嘻嘻的。
“不愧是你教出來的小家夥,膽子這麽大,連我和老八的泥像都敢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