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騰蛇鱗(一)

“唉……”

彭彧睡得天昏地暗,正做着個美滋滋吃滿漢全席的好夢,突然有人掀了他的桌子,一句話不說,卻朝着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當下就要發怒,抄起一只鞋正欲扔,結果那人的臉驀地變成了李祎。他只好讪讪地陪着笑,正要搭話,又聽見一聲:

“唉……”

他怔然看向李祎,對方分明連嘴都沒動一下,那這嘆息聲是從哪來的?

不等第三聲嘆息響起,他已經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屋子裏一片黑暗,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把他的油燈滅了。他只好摸索着下了床,從床頭小櫃上點着了一支蠟燭——油燈太亮,擱在他眼前他睡不着。

借着那點微弱的燭火,他又走到書案邊要去點油燈,結果因為光線太暗,一時間沒看清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前撲倒,亂擺的賬本嘩啦啦掉了一地,緊接着“啪嗒”一聲,油燈也落在地上,碎了。

“……他媽的!”

兩天打碎兩盞燈了!

他定睛一看腳下,正是那摞新進的小黃書,登時怒氣沖沖地一腳踢了過去,結果好巧不巧,書頁卡進了趾甲縫裏,疼得他睡意全消,眼淚差點下來,跳着腳蹦到一邊。

他絕對是跟這摞書犯克!等他看完,一定第一時間把這破書銷毀!

被這莫名其妙的夢和鬧心的書弄得沒了睡意,反倒激起了一點尿意,他晃晃悠悠上了個茅廁,還沒等回房,就聽見西廂那邊傳來“哐啷”一聲,好像什麽東西落了地,随即是肉體碰撞的聲響以及一聲悶哼。

好家夥,合着今晚不止他一個人睡不踏實。

西廂裏住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天才從濟人堂接回來的李祎。周淮那不靠譜的大夫收了他的錢便甩了他的病人,說什麽也不肯讓李祎繼續留在濟人堂,彭彧沒辦法,只好給他拉回了家。

西廂裏昏暗一片,他站在門口沒敢進去,不知道李祎摔得怎麽樣了,不過就憑喘息聲來看,想必是不太好過。正猶豫着要不要摸索進去,一個疲憊的聲音傳入耳中:“拉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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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祎今天被搬回彭宅的時候睡得正熟,因為确定外界安全,他直接放下了所有的戒備由着身體放松沉睡,結果一醒來發現自己換了地方,大驚之下彈起身,卻忘了自己失血過多,一陣天旋地轉後,人已經坐在了地上。

他一時體虛腿軟爬不起來,看到彭彧還以為等來了救星,結果這人不知什麽毛病,竟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口,怎麽都不肯進來。他疑惑着擡頭,剛想問一句怎麽了,對方又吓了一大跳似的猛地後撤,絆在門檻上,差點摔個仰倒。

彭彧及時扶住了門框,看向黑暗中那雙明燈似的龍目,後背的冷汗出了三層,直接将薄薄的單衣打透了。

他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能在黑暗中視物,然而第一次就差點把他魂都吓飛。漆黑一片中突然冒出一雙眼睛是什麽感覺?一雙比狼眼還亮的眼睛,泛着黃澄澄的光,而且與他白天看到的眼睛不一樣,竟是對豎瞳。

看到豎瞳的一瞬間,他聯想到的不是龍,而是蛇。

但緊接着,那豎化的瞳孔又一點點舒展開了,變回了正常的圓形。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那個……你的……眼睛。”

李祎不明所以,他化人形的時候,在夜間為了得到更好的視力,會使用他原本的龍目。而剛剛是因為屋裏太暗而燈火通明的庭院太亮,瞬間接觸到了太過強烈的光,才導致瞳孔豎化,待适應了光線,便會恢複成正常的樣子。

不過……

他用人目還是龍目,在普通人看來并無差別,為什麽彭彧的反應那麽大?

這麽想着,他便收起了龍目,果然看到彭彧的眼睛很快失了焦。再恢複,他又重新看了過來。于是他得出結論:“你夜盲?”

“啊,是啊。”彭彧老實承認,他也實在不覺得這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病。

不過夜盲跟能不能看見龍眼睛似乎無甚關系。

李祎借這功夫緩了口氣,也不用他扶,自己站了起來,随後點起油燈。彭彧便如釋重負地進了屋,問道:“沒摔着哪吧?”

摔着倒是無所謂,反正他們龍皮糙肉厚也摔不痛。就是這腦袋有點暈。

李祎搖了搖頭,順着剛才那個話茬喃喃了兩句:“周淮不是大夫嗎?怎麽沒給你治治?一到晚上就看不見算什麽?”

“治了啊,治不好,他讓我吃什麽玩意我都論筐吃。”彭彧無所謂地一聳肩,“算了吧,反正這麽多年了……有那麽句話怎麽說的?知足常樂?比起我小時候白天也瞎,現在這根本不算事。”

李祎更加詫異:“你小時候?”

“啊,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彭彧十分沒形象地往桌子上一坐,打開話匣子一股腦地往外倒,“我爹說我百天以前是個真瞎,然後你猜他怎麽着?他不找大夫,他找了個禿驢。禿驢你知道吧?就是和尚,光頭,燙着六個點。”

他邊說邊比劃,在自己眼睛上從左至右地一抹:“他找那禿驢給我開光,說開完光我就能看見了,你說他搞不搞笑?有這麽當爹的嗎,給自己兒子開光?”

他說到一半先把自己說笑了,結果等了半天,也不見李祎配合他,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給你開光的禿……大師,是哪裏請來的?”

“呃,”彭彧沒想到他還對這個感興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道,“那個叫……日雲,不,昭雲寺?對就是那,冼州周邊就那麽一家寺廟。不過現在已經沒人了,十來年以前就斷了香火,和尚們跑的跑死的死,給我開光那禿驢也嗝屁……圓寂了。”

李祎只聽了個大概,眉頭已經先擰了起來,用拇指的指甲掐着食指的指腹。

百天……二十年前……治不好的夜盲……和尚……

還沒等他琢磨出個所以然,忽然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鑽進了他過分靈敏的鼻子。

他一垂眼皮,看到彭彧那蕩在桌邊來回晃的腳,瞬間被打斷了思路:“你流血了。”

“哎?”彭彧順着他的目光,這才發現自己的腳趾被書頁割出一條不淺的傷口,當下抽了口冷氣,方覺出疼來。

“處理一下吧,大熱的天氣,小心感染。”

彭彧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屋裏有藥。那你休息,我先回了。”

不想對方道:“我跟你過去。”

彭彧心說就這點小傷口随便沖沖就得了,還至于勞動他大駕?可見他态度堅決,只好乖乖在前面引路。

李祎才出屋就看到地上那條還沒修完的“景觀河”,不由一抽嘴角:“這裏是……你家?”

“是啊。周淮非讓我把你搬回來,都沒有征求你的同意,實在對不起啊。”

李祎卻沒接他這句,看着他往東廂走,又問:“你為什麽不住正房?”

一家之主待在東廂算什麽道理?

彭彧無所謂地一指天:“我上頭不是還有個老爹嗎,他老人家還沒駕鶴,我總不好鸩占鵲巢吧。”

“是鸠占鵲巢。”

“啊?哦,差不多就那個意思吧。”他說着從門口值夜的護衛那要了個新的油燈,提在手上,引着龍王進了屋,“你随便坐。”

李祎眯眼打量了一番,除了床,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擺上了賬本和書,實在不知這“随便坐”是往哪裏坐。要是他法力還在,倒是能招片雲來坐坐。

彭彧提着油燈找傷藥,李祎倚在門口,視線投向案幾下那摞被踢亂了的書,有些疑惑地多看了兩眼,随即被旁邊攤開的一本吸引了注意力。借着絕佳的目力,他看清了書裏寫的什麽,微不可見地一挑眉,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為什麽不見令尊?”許是睡夠了,他的話倒是多起來。

彭彧聽見一條三千多歲的龍說“令尊”,簡直誠惶誠恐:“他啊,能見到才是有鬼,十年他回來看了我三次。”他朝着院外一比劃,“你看這——麽大一個宅子,他就放心地甩給我,我也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李祎沒接話,他又自顧自地說:“說起來,我爹也有一年多沒給我來信了,在蓬萊忙什麽呢?撈錢撈得兒子都不要了?”

李祎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字,表情有一瞬間的變化:“蓬萊?他在蓬萊島上?”

“不啊,他說他在蓬萊那一片,應該就是海邊吧?去蓬萊那麽兇險,當今聖上派了多少船隊都登不得,他傻了才去送命。”

彭彧總算找到了藥,見對方臉色有異,還以為他在擔心,便出言安慰:“你放心,我爹精着呢,比我精,他才不會去幹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祎卻沒聽進去這句話,頭微微側向一邊,兀自出了神。

蓬萊……也有些時候沒有回去過了。

他這麽一偏頭,垂落在頸側的青絲便柔順地滑開,露出脖子上纏着的那圈雪白繃帶來。然而此刻,繃帶上卻見了斑駁的紅,彭彧瞧見了,登時一陣大呼小叫:“你還說我?你自己流的血比我多!”

李祎一怔之下回過神,見對方手忙腳亂地挪開椅子上的東西,随即按着他坐下,從他找到的那堆藥裏撿出一瓶傷藥。

心裏沒由來地一動,他伸手拉住彭彧的胳膊:“不必,給我支筆就行。”

彭彧回想起周淮弄的那張符,将信将疑地給了他筆墨,果然見他從不知哪摸出一張黃色的符紙,也是亂寫了一通。随即幹脆地拆下繃帶,就着傷口的血把符紙拍在頸邊。

符紙開始自燃,彭彧一咧嘴道:“一定要這樣嗎?”

“嗯。”

“你這傷……到底怎麽回事啊?”傷口的形狀還那麽奇怪。

李祎沒答。彭彧以為他不想說,正在失望之時,對方忽然一指那傷口:“這裏本來有一片鱗。”

随着他的話音,頸側白皙的肌膚竟慢慢浮現出紋理,幾片龍鱗先後顯現出來,傷口的地方卻空了一塊,正卡在左側鎖骨靠近喉嚨那一頭的上方,形狀與別的鱗片都不同,像個向下彎去的月牙。

“逆鱗。因為一些事……被拔掉了。”

拔逆鱗可以說是龍族的極刑,比抽筋刮骨還厲害,不亞于人間的淩遲處死——也就被他這麽輕巧地一句話帶了過去。

逆鱗,顧名思義,倒生的鱗。傳聞凡龍者皆有逆鱗,生于喉下,略偏向心髒。逆鱗觸之即怒,但真正觸怒的原因,不是這片鱗本身,而因此處是龍的死穴。

血液從龍的心髒搏出,會先經過逆鱗處,再輸給全身。如果拔掉逆鱗,也會同時破壞逆鱗下的血管,龍最終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他之所以沒死,是先給自己施了法術減緩了血液的流速,墜落人間後又第一時間被周淮所救,險險保住了一條命。

而現在,他缺少了那塊至關重要的鱗,如果血流過快,逆鱗處還未長好的血管皮膚會因承受不住過大的壓力而破裂。周淮為了減小此處的壓力使傷口更快愈合,改變了部分血液的流向,從心髒搏出的血液會少量逆流回心髒,等到這片逆鱗重新生長出來,才能恢複原來的樣子。

所以他現在行動必須要緩,也不能化龍,越龐大的身軀需要提供的血液越多。周淮給他的那瓶藥,正是用來減緩血流的。

彭彧聽他說完,一顆心已經難受得跟那傷口似的,抽着氣問:“那你疼嗎?”

“習慣就好。”李祎答得輕描淡寫,好像完全沒放在心上。又摸出一張符紙,寫了一道“愈傷符”,沾了點自己的血拍在對方腳趾頭上。

“……喂!”

彎腰又起來讓他不可抑制地暈了一下,李祎用手撐着書案,微微阖了阖眼,心說自己現在法力被封,若換他平常,這點小傷哪還需要寫符,随便一抹就沒了。

真是世事難料。

手指無意識地撚着什麽紙張,彭彧驚恐地看着那本在對方手裏瑟瑟發抖的小黃書,心說自己怎麽沒把東西收拾幹淨就把人請進來了?這不作死嗎?

結果李祎壓根兒沒看那辣眼睛的東西,視線落向墊着三層錦緞的小盒,疑惑地問:“這是什麽?”

彭彧見他注意力不在書上,忙不動聲色地——當然是他自己以為——把書斂到一邊,同時解釋了一下暴雨把老槐樹上鳥窩打落的事。

李祎聽罷,朝着那鳥蛋輕輕呵了一口氣:“明早天一亮,它就會破殼了。”

彭彧:“……啥?”

這就活了?

就這麽呵了一口氣……就活了?

李祎眯了眯眼,琥珀色的虹膜在燈光下光彩流動,格外地鮮活起來。他扶着桌子慢慢起了身:“我回去歇息,你也睡吧,再不睡天要亮了。”

他扯過一截幹淨的繃帶,往脖子上松松垮垮地一繞,慢悠悠踱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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