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騰蛇鱗(二)

龍王誠不我欺。

第二天太陽剛出山,彭彧就戰戰兢兢地捧着那才出殼的雛鳥,找到府裏養鴿子的,恭恭敬敬把鳥兒送了過去。

同時在心裏想,龍王真是太厲害了,一口龍氣就活了一只鳥。

那自己要是日日讨他一口龍氣,是不是就能趕上彭祖,甚至壽與天齊了?

同樣是姓彭,給後代一點活路啊,別一個人把子子孫孫的壽命都活完了,那還有什麽意思?是吧?

揣着點異想天開的想法,他又悄悄地去看了看神通廣大的龍王——龍王太累,正在休息,不見客。

李祎這回睡得好像比在濟人堂還死,院子裏叮叮咣咣鑿地修牆的聲音都沒把他驚醒。彭彧十分自豪自己讓龍王這麽有安全感——如果他不知道某龍在床頭貼了張“靜音符”的話。

三十張符紙眨眼讓他用掉三張,還都是用在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周淮要是知道,絕對當場吐血三升。

要知道這些符都是他從龍界那邊順出來的靈符,上面本身就帶有靈力,龍血只是施符的媒介,誰寫的符就用誰的血。不然就龍王現在那個法力全失的樣,手指頭咬爛了也只能把黃紙變成紅紙。

李祎白天睡覺,等入了夜,三更天,反而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彭宅,還不忘落下一道“障眼符”。

他白天偶爾清醒的時間,從彭家那萬卷藏書裏摸出了一張冼州的地圖——萬卷藏書彭彧一本沒動,全便宜了龍王。

此刻他照着記在腦中的地圖,輕車熟路找到了荒廢多年的舊宮,回頭一看正對上濟人堂的屁股,不由摸了摸下巴,心說周淮這位置選得真是有趣。

随即他不怎麽靈巧地翻進幾乎淪為廢墟的宮殿,又摸出三張符紙,一道“遁形符”,一道“傳令符”,一道“火符”。

好,三十張符紙,到他手裏第二天就用掉了五分之一。

傳令符已經上了天,他老老實實待在遁形符的範圍內,随便找了個石墩一坐,靜等着來人。

沒出半刻,一條黑夜裏的黑龍聞令而至,背上還載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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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化了人形,握着那人的手朝他點了點頭:“常澤。”

“噓,”李祎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別叫我的名字。”

黑龍墨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墨龍族的龍一般都姓墨,雲龍族的卻不姓雲,青龍族的也不姓青,至于到底為什麽,他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墨龍一向懶吧。

否則也不至于整天待在地上守着人類,連飛都懶得飛。

而今龍族雲、墨、青三大分支,雲龍王常澤——現在化名李祎,被拔了逆鱗扔下人間,法力丢了個七七八八。墨龍王失蹤了幾百年,也不知在天地間哪個犄角旮旯裏困着。至于青龍王……除了以前那個四聖之一的青龍,第二任龍王至今沒有着落,青龍族自己都不知道該聽誰的。

這才是真正的群龍無首,真真的。

龍族到現在還沒被從萬靈之首的神壇上擠下來,估計也就剩下一個皮糙肉厚實力強的原因了。

李祎随意地那麽一坐,就平地升起一股淩駕在萬靈之上的王氣。要是別人不知道他是因為腦子暈站不住,只怕要忍不住跪下來朝拜一番。

不過墨問沒那個癖好,除了自家的王和自家的人他還不跪別人。直接切入了正題:“你叫我來有什麽事?”

連個尊稱都不給。

李祎沉了沉臉色,知道自己現在實力不複往昔,就是一個外強中幹的花架子,也只好不計較他這目無尊長,當下表明來意:“我要玄甲令。”

墨問沉默下來,他身邊那少年才開了口:“給他吧。”

李祎看了一眼那人,此人姓李名冼——冼州的“冼”便是李冼的“冼”。如果彭彧在這裏,就知道這個名字正是當年那名噪一時的“先帝”。先帝死時僅有二十六歲,後來被墨問以龍族禁術所救,兩人從此命數共享。不知是不是禁術的作用,李冼竟恢複到了十八歲的模樣,并一直保持到了現在。

少說也有三百年了吧。

李祎沖着他點了點頭:“無意借了先帝的姓氏,着實慚愧。”

李冼毫不在意地一擺手:“龍王不必多禮,一個姓氏而已,我與天下人共享。”

翻譯過來就是:愛卿言重了,朕不計較。

李祎嘴角的笑意又掉了一點,接過墨問丢來的玄甲令,那黑龍便又帶人乘風而去,輕飄飄留下一句:“若龍王有求,某萬死不辭。”

言外之意:東西給你了,別忘了幫我們找王。

借着火符最後的一點亮,李祎看了看那塊傳說中的玄甲令——這令牌長得格外別致,短劍的形狀,是前朝調遣軍隊用的。據說他們有一支無往不勝的玄甲軍,可惜剛極必折,這支帶領前朝走向繁盛的軍隊也最終把它推向了滅亡。

不過李祎對這些毫不關心,若是他全勝的時候,什麽軍隊不軍隊,也就他呵一口氣的事。他要玄甲令也不為了什麽玄甲軍,只是單純地要用這塊令牌。

原因無他,只因這玄甲令的材質特殊——勾陳角做的。

勾陳,就是麒麟。麒麟這麽一個瑞獸,它的角卻被用來做了一枚執掌殺伐的令牌,不知那麒麟若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活過來。

這勾陳角讓無數血與火洗禮過,洗去了一身瑞氣,洗上了一身銳氣,想必是不能用了。不過沒關系,勾陳有兩只角,這一只被人毀去,還有一只不知埋在哪裏。

他要用這兩只角之間的吸引,把另一只引出來。

滿意地拿到了玄甲令,他放手松開了即将熄滅的火符,最後一縷火光便随着粉末一起灰飛了。

他慢吞吞地踱回彭宅,因這一宿出走,并不知道彭彧正困在夢魇裏。

彭彧做了個極其混亂的夢,那夢長得好似後院老槐般鬼斧神工。

他先是夢到那雙黃澄澄的龍目,大眼燈似的在黑暗裏吊着。他伸手去摸,卻摸不到對方的臉,周圍什麽也沒有,只有兩顆眼珠子。

随後夢到巨龍從天上掉下來,掉着掉着,變成了一只蚯蚓,還砸在了他嘴裏。

又夢到彭府滿院的人都被蚯蚓砸死,他一出門,就看到無數個腳不沾地的魂兒,齊刷刷地瞪着自己,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唉……”

随即,他們又衆口一詞,齊刷刷張開了沒牙沒舌頭的嘴。

“冤啊……”

再後來便只剩下這兩句話,翻來覆去地倒,車轱辘似的把他壓了無數遍,又像小孩兒玩的風車,轉得他眼暈。

到最後他幾乎已經清醒,可不知怎的,腦子是醒了,眼皮就是擡不起來,好像被什麽人生生地抹住。身體也動彈不得,四肢仿佛長在了床上。

他覺得自己被鬼壓床了。

可想想又覺得不應該,龍王爺就在自己對門睡着,哪個不長眼的小鬼敢壓他的床?就這麽想着,仿佛抓到了一點慰藉,渾渾噩噩地繼續睡了過去。

事實上,如果李祎當晚真的老實在彭宅睡着,彭彧還真不見得被鬼壓床。

可惜李祎出去了一趟,回家之前還“順道”在城裏溜了一圈,黎明方歸。

于是他只知道彭彧昨晚沒睡好,做了個噩夢,沒問夢的具體內容。想了想,随手畫了個“安神符”讓他好生保管,結果彭彧是保管好了,李祎心不在焉沒用龍血,這符根本屁大點用也沒起。

彭彧連續第三晚做了噩夢,還是那兩句“唉”“冤啊”,他被攪得十分煩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激靈一下翻起身,大吼一句:“冤你媽啊!”

這一聲大吼直接破開了夢魇直飛雲天,整個彭府都跟着抖了三抖。

李祎倏地睜開了眼。

屋裏的油燈又不出意外地熄滅,彭彧又驚又急,心髒撲通撲通地亂蹦,好像一百只蛤蟆跳進了池塘裏。他手抖着連蠟燭也沒點着,索性一把抄起小櫃上的茶杯,喝了滿口雜着剩茶葉的隔夜涼茶,“呸”地吐了滿地。

再擡頭時,李祎已經站在了門口,龍目明晃晃得灼人眼睛。他看了兩眼便撤回視線,聽到對方問:“出什麽事了?”

“做了個噩夢。”

彭彧說完自己都覺得不對勁,他以前也做噩夢,可從來沒像現在這麽密集過,而且誰能連續三天都夢到“唉”“冤啊”?

李祎沒問他夢的內容,卻抽了抽鼻子,皺眉道:“什麽味道?”

味道?

彭彧也學他抽抽鼻子,可惜實力相去太遠,什麽也沒聞見。

李祎點起油燈,又順着味道一路尋找,最終将視線落在桌下那摞小黃書上。

彭彧的臉色頓時變得比鬼還難看。

他到底是中了什麽邪才能把這該死的書明目張膽地留了三天!

“這書有點問題。”李祎說。

那何止是有“點”問題,問題簡直太大了好嗎!

彭彧當下就要把那書搶回來免得污了龍王的眼,不想李祎竟厲聲喝止了他:“別過來!”

随着話音落下,他抽出其中一本翻開了頁,驀一陣風“呼”地刮了進來,書裏有什麽東西順着風飛出,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住。

他捏住那東西的同時,彭彧腦子裏乍起數道不似人聲的尖叫,扭曲着纏成一團,撞得他耳膜生疼,嗡鳴了好半天才停下來。

他坐在床邊喘勻了氣,才湊到李祎跟前。李祎攤開手掌,掌心的東西已經不作妖了,扁扁平平烏漆嘛黑的一片,還沒有小拇指的指甲蓋大,細聞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這是什麽?”彭彧還以為是誰紮了他小紙人,結果就這麽一小片東西,居然害他做了連續三天的噩夢。

李祎不答反問:“你夢裏都夢到了什麽?龐雜的不算,最好是重複了多次的。”

“我夢到有人嘆氣,還一直在喊‘冤啊’。”

“那就對了。”李祎輕輕捏起那一小片,眯了眯龍目湊在燈下瞧,“這是騰蛇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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