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溫宛狠狠心,時間差不多就出了門,把宋銳一個人留在了家裏。
他打車來到商昊發的地址。
他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裏,到了之後才發現這地方難找。商昊說是喝咖啡,喝的卻不是一般的咖啡,和溫宛約定的地方在一家富有情調的私人咖啡館。
路過店門外就能聞到一陣咖啡特有的苦香味道。溫宛站在門口的田園風格的玻璃展示櫃前,他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了玻璃倒影裏面的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整個人都不大有精神,狀态太差了,和平時溫和可親的模樣差多了。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看到這樣的自己,溫宛都愣了愣。現在這樣去見人顯然不太禮貌。他勉強打起精神,在店門外努力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直到讓自己看起來好一點後,才擡腳進了門。
進去之後有專人帶路。裏面的環境自不必說,和普通的咖啡廳高了不是一個檔次。
商昊穿着筆挺合身的西裝,紳士地比他先到一步,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他也看到了溫宛,一笑,熟稔地叫他的名字。
溫宛一頓,也禮貌地說:“你好。”
“不用這麽客氣。”商昊看着他在自己對面坐下了,态度親和地和溫宛說着話:“我還在想要不要讓司機去接你,要下雨了。”
溫宛下意識看向窗外的天。外面還是陰雲密布,只是看得出雲層下的天色還微微亮着,和今天早上一樣。快一天了,這場雨遲遲就是下不起來。導致一整天的天氣都是這個不尴不尬的狀态。
他突然想起來,家裏陽臺的衣服還晾在外面沒有收。
溫宛收回目光,內心有些喪氣。他本不該犯這樣的錯誤的。他今天是怎麽了,什麽事情都幹不好。
店內播放着音量很輕的舒緩鋼琴曲。商昊即使坐在這種休閑舒适的環境下,後背的線條依然是筆直挺立的,和他本人一樣一絲不茍,公私分明。
溫宛就還沒見過他不穿西裝的時候。他和商昊說話,最後總有一種在談判的感覺。
商昊将菜單遞給他,緩聲道:“來,這家的甜品很出名。”
溫宛道了謝,将那本裝訂厚重的菜單翻開來看。
他看出來了,對方是花了心思選的店,菜單裏面很多甜品都很有意思,每一款的單價也都令人咋舌。
溫宛看着看着不覺跟着認真一點,他選了一樣。
而商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着他選。在溫宛點完之後,眼也不眨地點了一連幾面菜單。溫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還确認了一下,沒錯,好幾面。
……或許這就是鈔能力吧。溫宛愣完了,連忙委婉提醒:“點太多了,會不會吃不完?”
“沒關系,都試試才好。”他依然笑着看溫宛。
這下換成溫宛有些不好意思了。可以看得出來這家店确實是人家用心找了的,就沖着這一點,他也不能辜負對方的好意。
溫宛決定努力打起精神來和商昊聊天。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等待甜品的時間裏,溫宛環顧了店內一圈,他誇贊道:“感覺很棒。”
商昊:“讓一個朋友推薦的。”
當然是助理找的。說完他想了想,體貼地加上一句:“你喜歡就好。”
溫宛笑笑。
等擺盤精巧的甜品們被端了上來,溫宛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過去。
溫宛是個識貨的。這家店确實不比外面面向大衆的那些店,這裏的甜品都是有名目在裏頭的。
見他對待甜品的态度和對待自己的态度差了不止半點。商昊主動帶了話題:“看起來不錯。”
“是的,”溫宛一個個地數過去:“蒙布朗撻的濃厚奶油用在海綿蛋糕上非常搭。我第一次見這種做法,很妙。”
“焦糖布丁和芝士蛋糕原來還能這樣放在一起,口感好神奇。”
溫宛如數家珍,商昊插不上話,但一一笑着附和了他。
直到一聲手機的震動打斷了兩人。商昊低頭看了一眼,對他說:“抱歉。”
溫宛停下說了一半的話,表示沒關系。
商昊接電話沒有避着他,事實上也不用避着,大多數時候都是對面說,他簡短地“嗯”一聲,只是眉頭越擰越緊。
不知道對面說了什麽,他把目光轉向了溫宛。
“好,我知道了。”商昊一邊看着溫宛一邊說,他挂了電話。
溫宛不自在地放下了手裏精巧的小叉。
“溫宛,”商昊似乎在思考怎麽開口:“你出來的時候,宋銳在哪裏?”
他這樣整肅地和自己說起宋銳的時候才是常态。剛才那個會和他一起讨論無關緊要的甜品的商昊好像只是偶爾出現的錯覺。
溫宛問:“宋銳怎麽了嗎?”
商昊掩飾下自己那點煩躁:“就下午,他去見爺爺了。”
他之前不是挺不屑一顧嗎,不是每次都把派去的人當空氣嗎,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這件事嗎?”
溫宛有點無措,他的手指在桌下絞緊了:“我不知道。”
商昊打量了一會他此時的神色,眼中神色不明。
“沒關系,”随即他重新低頭擺弄手機:“你先吃吧,等我打個電話。”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宋銳出去了。”溫宛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道歉。
“沒關系。”他頭也不擡,重複了一次。
溫宛看看那些吃了幾口甜品,又看看對面正忙的商昊。不知道怎麽說,只是頓時感覺……索然無味。
他安靜地等商昊終于把電話打完,消息發完,自己鼓起精神,把一碟子沒動過的西柚白玉卷往他那邊推了推。
他好脾氣地笑着,嘗試繼續剛才的話題:“你試一試這個好不好吃?”
商昊擡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塊粉紅色的東西。
他提起一邊嘴角。笑是在笑的,只是嗤的一聲,像是往人的心意上不輕不重地踩了一腳。
“你自己吃吧。”
他現在心情不佳,身邊最沒眼色的助理看到也會退避三舍,別說這種上趕着惹他不快的人了。
溫宛就愣愣地把那個碟子拉了回來。
溫宛鮮少會生氣。他的脾氣好得不得了,一團沒有形狀沒有原則的棉花似的,實在是很難被惹生氣的一個人。
他只是會對人失望。
他承認自己做得一點也不好,他很失敗,這個世界被他搞砸了。
他看出來了,對面的人根本不喜歡他,這段時間裏他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至少現在是這樣。
溫宛想,他們之間的關系或許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他想離婚了。
至少也要先分居。
真是奇怪啊,明明只是動了一下放棄的念頭,一直以來背負在身上的沉重感也跟着動搖了。
溫宛感到難過。這種難過的感覺可能會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擺脫了。但他同時也前所未有的一身輕松。
失望好像是只一瞬間的事情,但它并不是一瞬間的決定,一次失望背後還有無數次堆積如山的小失望。
他厭倦了一段關系需要靠消耗他的宋銳來維系。他的宋銳做錯了什麽,非得要變成他和商昊之間的紐帶不可?
商昊處理完手上的消息,回過頭就看到對面的溫宛正在看他。
但是那種眼神……怎麽說呢。像一下子失去了溫度,或者一層濾鏡,看着他像在看一個不相幹的人,他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的語氣還是很溫和:“不好意思,我還有事,你先忙吧,我可能要先走了。”
“等等。”那一瞬間商昊似乎抓住了什麽,但他也說不明白,只道:“下次,我們下次再……”
溫宛和他道別,走出了那家咖啡館。
外面的天色似乎又比剛才暗了一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雨才能下。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一個人在外面漫無目的地逛了逛。
不知道小助手回來之後他該怎麽跟它解釋。
說他堅持不下去了嗎?
聽起來不但不可理喻,而且任性,意氣用事,不負責任……
溫宛擡起手,抹掉了眼角的水跡。
和宋銳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是他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所以,他做錯了沒有關系,不要再讓宋銳那孩子跟他一起錯下去就好了。
本來就堅定的念頭更堅定了。宋銳本就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不說他還有一紙協議在身,溫宛最怕的,其實是宋銳被他帶壞了。
如果宋銳本來就不是和他一樣的呢?是跟他住在一起之後近墨者黑,被帶跑偏了呢?
他還那麽小,不應該走這條路的。
溫宛知道自己有多心軟,所以這次才要比以往更讓自己狠下心來。
他想要宋銳自己去見更多的人,遇到更多的事,再選擇他想要走的路,而不是因為他才變得和他一樣。
宋銳必須搬走。
說是漫無目的的逛,但是溫宛的偏好注定和別人不一樣,能讓他放松的地方是一片菜市場。
他在傍晚快要打烊的菜市場沒有目的地繞了好幾圈。幾個大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他路過一次,又路過一次。
溫宛在菜市場散步了好久,冷靜了。回家之前順便還買了菜。
晚一點回家也好,不管有意無意,他都不想知道宋銳下午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他擡頭望了望天色,好像比剛才又暗了點,壓在頭頂的烏雲層加深成接近墨黑的顏色。
這次真的快下雨了吧。溫宛收回視線,加快腳步。趕在下雨之前快點回家收衣服吧。
誰知今天宋銳回來得比他還晚。
溫宛在廚房準備晚飯的時候,聽到外面的開門聲,還有宋銳的腳步聲。
“宋銳,”溫宛在廚房叫他:“去洗個手,要開飯了。”
宋銳難得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心情看起來好得不行。
他依言去洗幹淨手,然後溜溜達達地來到廚房,蹭到正在低頭盛飯的溫宛身邊,看今晚的菜色如何。
看着看着,他的視線轉到溫宛的側臉,觀察他此時的表情。
除了偶爾幾聲幹活的輕響,廚房裏一時變得分外安靜。溫宛低頭幹活的表情十分平和,他把一大一小兩碗藜麥米飯交到宋銳手裏,讓他端過去。
小餐桌上的菜色日常十分豐盛。正當兩人坐到桌邊,準備開飯的時候,外面的門突然被人敲響。
溫宛的表情絲毫不見意外。他馬上放下手裏的筷子,反應很快道:“我去開門。”
宋銳警惕起來,忍了忍之後覺得不行,也站起來跟着過去了。
溫宛把門拉開之後,一股脂粉香水的味道沖了進來,跟着沖進來的還有一句千嬌百媚的呼喊:“哥~”
外面站着一個穿着清涼的女人,她沒骨頭似的站着,肩膀上的細帶子半掉不掉,濃豔的一雙眼睛眨巴眨巴,視線黏在開門的溫宛身上。
她聲音嬌軟帶顫:“哥~我來找你玩啦!”
宋銳臉色一瞬間就黑了。
溫宛剛要說話,就被身後的人大力一拉,被迫往後退了幾步的同時,一堵高高大大的身影擋在了他前面。
女人見狀,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種好事,她簡直不能更開心了,嬌笑搭讪:“哎呀,原來是這位小帥哥,好久不見啦~”
宋銳冷眼看着她。
他記得這個人,他還知道溫宛和這個女的認識。在郭氏正骨堂旁邊那間粉紅色的足浴店見過。
門外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女人已經要不動聲色地要順着門框爬到宋銳手臂上了,宋銳臉色黑沉地躲開。在後面的溫宛此時探出頭來,開口對她道:“抱歉,今天不行。”
女人詫異。這個哥最近到底是轉性了還是吃齋了,什麽叫不行?是男人就不要說自己不行!
再說了,剛才不是他本人打電話叫自己下來的嗎?
溫宛想挪開眼前這堵人牆,無奈宋銳嚴防死守,一動不動站得牢固。他只好隔着一個宋銳跟女人說話:“你還是先走吧。”
“哥~~”女人還不肯罷休。而宋銳後退半步,眼神冷酷,手起門落。那扇門板兇悍地破空而來,女人吓得飛速從門框上閃開,才在那扇門板砍到自己之前險險退到了門外。
“砰”的一大聲,門板幾乎是貼着她的臉在面前被關上。
女人驚魂未定,和一扇門相對半晌,突然破口大罵:“媽的!神經病啊!”
她跺跺腳,趁着在門裏的人還沒重新出來之前,提着包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隔着一扇門,裏面的空氣死一般寂靜。
宋銳的視線強烈到無法忽視,但溫宛假裝沒看見,擡腿想走。又被一堵人牆輕易堵住了去路。
看來不解釋到宋銳滿意他是不會罷休了。
不遠處的一桌菜都要冷了。
“宋銳,”溫宛無奈地和他解釋:“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兩個住在一起,不方便。”
“你現在該知道我說的住在一起不方便是什麽意思了吧?”
宋銳漆黑幽深的一雙眼睛地看着他,依然沒有要讓開的意思,滿臉都寫着我不信。
“先吃飯吧。”
當溫宛繞過他要走時,宋銳卻又再一次固執地堵在了他面前,不讓他走。
“宋銳,別這樣。”
溫宛見狀,他也不走了,站在原地和發火的宋銳對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想做的事。你也是一樣。”
“別太貪心,宋銳。”
“我一直都把你看成自己的弟弟,如果你還想要更多,抱歉,那我也給不了了。”
溫宛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無奈極了:“但是宋銳,你要聽實話嗎?”
“我已經不想再和你住在一起了,我累了。”
溫宛移開了視線。仿佛是連多看跟前的宋銳一眼都費事了。他也确實一直是垂着眼睛說話的。
宋銳的怒火一下子全被突如其來的冰水兜頭澆熄了。
溫宛最喜歡的人就是宋銳。所以他深知對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來說怎麽打擊才夠直接。
對宋銳來說,“我喜歡你”比直接說“來學手語吧”有用,對他說“我已經煩你了”也比“你以後會遇到更好的人”有用。
年輕人們驕傲而易碎,他們有自己的尊嚴,聽不得這樣的話。被喜歡的人總是能最有效地惹怒。
宋銳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假。他愣了多久,也就盯着溫宛看了多久。
他試着伸出手去碰溫宛放在身側的手。
被溫宛躲開了。
“別這麽看着我,”溫宛看他一眼,又很快移開了視線:“對不起。既然你要提起,那麽讓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要今晚走,還是明天走?”
面前的溫宛突然陌生得讓他不認識了。
原來那不是錯覺。眼前真的有一層看不見玻璃隔在他和溫宛的中間。他每次想要靠近他,卻都無從越過這層看不見的隔閡。
他們被困在玻璃的兩邊。不知道這層玻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再糾纏下去就太沒臉沒皮了。
溫宛不再逼他,他錯開了一點身子,越過僵直的宋銳看了看那桌已經涼透的晚飯,若無其事地問他:“要來吃飯嗎?”
他從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的宋銳身邊繞了過去。
宋銳側過頭,看到了一個不近人情的熟悉背影。
他眸底漸漸翻滾起陰鸷的情緒。
溫宛一直以為他養在身邊的是條小狗。他背對着宋銳,渾然不覺他養的狼已經朝他的背影露出了獠牙。
行啊,不在這裏住就不住了。
反正又不止這裏一個地方。
上次他不肯摸自己的時候是怎麽做的來着?對,直接把人帶回去就好了,沒有什麽願不願意的,暈了就什麽都願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