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嗣位禮(上)

禦文仙君帶着徒弟匆匆往花界走,路上碰見了同來的神武真人,兩個老頭早年師出同門,多年沒見,冷不丁碰見,都十分高興。

神武真人誇贊道:“師兄氣宇軒昂,不減當年,高徒風度翩翩,頗有點師兄年輕時的意思!”

禦文仙君熱淚盈眶,把背後的少年一把拉到跟前,“師弟,這一晃竟然幾千年過去了,你瞧,師父的徒孫都這麽大了!”

少年生得秀氣清潤,绾了個發髻,垂下兩條潔白的發帶,一身白袍,素淨得體,只是此刻緊張得憋紅了臉,看起來像只大番茄。他抱拳見禮:“弟子疏風見過師叔。”

神武真人稱贊了幾句,又遇見了赤魄神君的坐騎——白虎錦紋,青年手捧禮盒,笑容溫潤謙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宮,遣我來代送賀禮。”

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來跟赤魄神君相熟,掀開來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筆!現在果然是年輕人愛同年輕人玩到一處,老夫讨這琥珀弓讨了大半年他也沒松口,轉手送了一個小丫頭。”

錦紋也笑起來,禦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師弟注意言語,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頭,是紫檀殿君上的遺孤,重華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

提起這樁往事,兩個老頭便觸景生情,搖頭嘆息。當年妖仙大戰,三界生靈塗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陣,落得魂飛魄散,那時其妻重華夫人悲恸之下,身懷六甲替夫上陣,與衆仙一起合力收拾戰局,換得大勝。

此戰過後,重華夫人傷勢過重,這一胎本是保不下來的,奈何重華夫人對這個孩子心中有愧,耗盡修為将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種秘法,足足将養了五百年,将涼玉誕下,帶着孩子閉門不出,百般寵愛。

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長到一百歲,在天宮青鳳臺游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盤,得了個“日後必主花神位”的谶言。當時的花神還是女仙淺修,聽聞此事十分生氣,差點追到天宮上來。

重華夫人無法,帶着涼玉躲到人間重蓮山避禍,從此任何人都沒再見過她們母女二人。

淺修平安無事地又當了兩百年花神,到了第兩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尋了個機會意圖行刺,淺修拖着一身重傷逃到人間,命斷重蓮山涼玉面前。

淺修死前,心知天命難違,亦覺愧疚,将花神印和華蓉劍都交給了這個追殺了許多年的假想敵。

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講得繪聲繪色,少年疏風卻如同聽戲折子一樣,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悲,兩眼癡癡,十分入戲。

一行人說笑着進了花神的地界,前面已經有很多人到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也有年長的神仙也在回憶千年前那一場大戰,整個星寸臺嘈嘈雜雜,熱鬧不已。

遠處一群侍女都換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歡笑着清點禮物。花界十二仙還在大殿中梳妝打扮,遠遠地能聽見殿中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閉關,不能來赴這盛會,這丫頭怎麽也算是他的半個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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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文仙君笑着提醒:“師弟,有志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盤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頭了。”

錦紋去呈了禮便告辭,剩下禦文、神武并疏風三人繼續在原地閑談。過了半刻鐘,人群忽然騷動了一下,随後又安靜了。禦文向遠處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顫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這便來了。”

話音未落,只聽見清淩淩的聲音響起:“小神涼玉見過禦文世伯,神武世伯。”

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略顯嬌小的少女躬身行禮,身着月白束腰道袍,腳踩小巧的登雲靴子,通身樸素,唯獨腰帶上用銀線繡了一幅月出東海圖,浪花繪制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線繡的,被祥雲半掩着,極溫潤的一團。

少女粉黛不施,臉龐稚氣未脫,卻難掩五官俊俏,一雙眼睛黑得發亮,仿佛裏頭有一頭小鹿東張西望。黑發挽了個利落的發髻,額上墜了一只晶瑩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顯身份的物件。

兩個老頭趁着觀禮的過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壓低聲音對禦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帶出來的孩子,禮數十分周全。”這邊涼玉還未聽清,一旁的疏風先紅了臉。

一番寒暄,涼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禮:“見過這位仙友。”疏風滿臉通紅,慌慌張張地也彎下身去,“小、小仙疏風見過殿下。”涼玉本來擡了頭,見他行如此大禮,急忙還了個對禮,也彎下身來,“涼玉慚愧。”疏風的臉更紅,剛直起來的身子又彎了下去,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疏風不敢。”

他二人這樣你拜我我拜你折騰了半晌,涼玉實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

疏風一擡頭,便見着眼前的少女正兩眼含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額前那只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覺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聲音如山間的清風拂過溪水叮咚叮咚:“疏風仙友真有趣。”

****

涼玉将各路神仙長輩拜了個遍,距嗣位禮開始還有三刻鐘,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廳內。那邊梳妝打扮完畢的十二位花仙從偏殿出來,莺莺燕燕地排成一隊來與涼玉見禮:“殿下安好。”

說是見禮,眼神卻都瞟着迎客廳內的兩個男子,争奇鬥豔,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季北辰坐在塌邊,臉側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過窗戶打在少年臉上,他半張臉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

大約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軟的細毛給他冷清的面容添了一絲奇異溫柔,他覺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緩緩回過頭來。

涼玉沖他笑了笑,聲音很歡喜:“北辰。”

往常時候,季北辰肯定是裝作沒看見的。

大約是因為父親肅謹真人的關系,他總比別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面前,她沖他笑,沖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應半分,可是若只有他們兩個在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他對她是非常好的,他會對她笑,會輕柔地哄她,會忍受她的脾氣。

他在大石溪陪着她戲水,為此甚至得了風寒。

她摘花的時候,他在一旁看着她。大石溪的水寒氣袅袅,她将手浸入溪水裏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進溪水裏,他急忙伸手來拉她。那時她突然起了促狹的壞心思,牽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于是兩個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氣,卻只是慢慢掙紮起來,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別鬧了。”

她頭發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陽光下像是戴了滿頭珠翠,顧不得渾身的寒氣,伸手撩了水,笑着潑他,他拿手去擋,那些水珠還是飛到他臉上,鬓發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開始回潑她,他們互相潑到睜不開眼睛,氣喘籲籲,筋疲力盡。他們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熱了。

她看見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這時他忽然靠近,擡起她的臉吻了上去。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她很害怕,又很歡喜,她悄悄睜開了眼睛,發現他還閉着眼睛,他的睫毛那樣纖長。

他離開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聲喚:“玉兒。”她有些驚疑,他竟然這樣叫她,但更多的确是眩暈般的幸福感。

他真的是喜歡她。

就算讓她落得個自作多情的名聲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

但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沖她微笑,那笑容溫柔寵溺,讓她有些受寵若驚。他的面色蒼白,淺淺笑着喚她:“殿下。”

她忍不住幾步上前。

一旁坐着的另一個人從頭到尾看戲,此刻嗤笑一聲,喚醒了她:“小時候還不吃美人計,長大了竟然這樣沒出息。”

涼玉這才清醒,怔怔看着右手邊的鳳桐。

這又是另一重絕色:如若說季北辰借了窗外的三分陽光而愈加清朗,這位半倚在塌上、毫無坐相的美人便是自帶三分清晖。黑發如墨,瞳如點漆,面白唇紅,下颌尖尖。

男生女相,這樣一張精致的臉,又總是挂着風流笑意,本來會顯得過于妖氣,可是他有一雙頗為古典的鳳目,眼角微微上挑,眉眼之間有一股冷冽的高傲,沖破了一邊倒的陰柔。

實在是個頗有韻味的美人。

他身着數層靛青的素紗中單,外面一絲不茍地罩了一層白色的紗衣,以手撐頭,饒有趣味地看過來。

涼玉笑了:“鳳君今天穿得十分齊整。”

美人的笑容便有些僵住了,坐直身子整了整外袍:“我便當你是在誇我。”

涼玉覺得很委屈,鳳桐的穿衣風格,斷斷不能以俗禮約束,時常是敞開衣領,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膚,讓人見之臉紅。加上他那美貌和做派,認識他的知道這厮真身是只鳳凰,不知道的絕對以為是條狐貍。

迫于涼玉的淫威,小仙們多半是不敢觊觎季北辰的,而對于鳳桐确是可以肆意肖想。說來奇怪,鳳桐這天人之貌本來應該招妒忌的,不知怎麽卻非常受女仙的喜歡,肖想着他、盼望跟他一夜風流的女仙數不勝數,而鳳桐多半是來者不拒,懷裏常抱着一兩個美人,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便開始調情。

這種行為本來應該是十分不堪的,可由他來做卻非常優雅,非常魅惑,使人目不轉睛,猶如賞畫,曾“有幸”被他從外頭調戲到青瓦洞裏頭寵幸的女仙們,後來提起他竟還是滿臉酡紅,一臉的幸福滿足,難怪天上的老神仙們都十分恨他,稱他“傷風敗俗”,猶如天界的一顆毒瘤。

但他們拿他沒有辦法,他已經是個谪仙了,從天宮貶到地下,貶到花界的小小青瓦洞,勉勉強強稱個散仙,還能如何?

季北辰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錯,竟還溫和地主動和涼玉搭話:“涼玉,聽聞錦繡原來是青瓦洞的侍女,有梳頭的好手藝,今日司矩病重不起,不若由她來為你梳妝?”

他的聲音清冽溫和,如同春風拂面。

原來北辰君細心起來,竟然如此溫柔……涼玉只覺恍若身在夢中,只知道讷讷點頭,生怕一出聲就打破了這個夢境。

鳳桐看她癡癡的眼神半晌,滿臉“沒救了”的表情,搖搖頭抿一口茶:“錦繡确是很會冠發,指給你以後,我的頭發只能這樣了。”

他指的是不冠發,任由青絲披在身後。但因為對象是他,這樣竟然也有種風流慵懶的魅力。

涼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向窗外,天氣晴好,陽光金燦燦的,她環顧四周,惋惜道:“這樣的大日子,溫玉、司矩竟然都病倒了,吃不了席上的點心。”

季北辰面色微變,卻并沒有立即接話。他頓了頓,才道:“難怪到現在還沒見到溫玉,她怎麽了?”

涼玉呼了口氣,跑進內室藏劍閣,拿來個很精致的劍穗,這劍穗引月光編成,飾以六顆錯落的東珠,銀光璀璨。她将劍穗指給季北辰看,黑亮的眼裏全是愧疚:“溫玉實在是傻,為了贈我這件劍穗,竟然叫華蓉劍劍氣打成重傷。”

約摸一個月前,溫玉被夢靥籠罩,不能安睡,整個人迅速消瘦。錦繡說,這是溫玉身上陰氣太重,才會遭到邪物侵擾,應拿陽剛之氣鎮壓。

錦繡原來是鳳桐身邊的婢女,後來見溫玉孤苦無依,涼玉便指了她去照顧。涼玉十分信任錦繡,因為鳳桐身邊的人是在天宮待過的,懂得比別的侍女多一些。

她不放心将溫玉放在男仙殿中,忽然想起自己的華蓉劍正是純陽之物,于是一拍腦門,便将溫玉挪到藏劍閣去了。

靠近氣息剛烈的華蓉劍後,溫玉的病果真一日日好起來了,誰知道那一日涼玉手上的手钏生異,她趕回去才知道,原來這幾日溫玉忍着頭痛,親手編了個劍穗給她,本想拴在劍上給她做賀禮,卻不知道那華蓉劍認主,旁人是不能碰的,溫玉拴劍穗的時候,猛地叫那劍氣打得內傷,竟然躺到現在也不見好。

涼玉面含愧疚:“我那華蓉劍兇得很,應該多跟溫玉強調幾遍的。”季北辰怔怔地看着那劍穗,竟然走神了。

鳳桐聽着聽着,臉色一變,眉頭蹙起:“溫玉碰過華蓉劍?可是在前日黃昏時?”

旁邊的季北辰忽然咳了起來,一口血噴在雪白的狐裘上,涼玉吓了一跳,立即飛身上前:“都是我不好,你明明就沒好全,卻強要你來……”兩手握住他的狐裘,用力緊了緊。

季北辰忽然将她的手指攥在手裏,涼玉擡頭看他,少年的眸子仿佛有一片劇烈顫動的星河,在她專注的注視中,慢慢地平靜下來。

“玉兒,”他在她耳邊輕聲喚道,一如在大石溪的那一天,一樣的狼狽,和纏綿,他顫抖的手過于用力,攥得她手指有些生疼,可是她卻舍不得他放開。

“那日你也受了風寒,我子時起來熬了參湯,你不要着涼。”

他的聲音很低,她才注意到他桌上還擺着一碗參湯,只是她從沒想過,竟然是給她準備的。

他碰了碰碗壁,睫毛溫柔地垂着,“嗯,還熱着。”她兩手顫顫地端起碗,看着他的眉眼,聲音有些幹澀:“北辰,待我……待我繼了花神位,你可以……可以光明正大地待我好麽?”

每天都這樣溫柔,這樣對她笑。

紅珠說的實在太對,有一日就想有十日,有十日就想要千千萬萬年。

因為……實在是太幸福了啊。

季北辰猛地一愣,她甚至覺得他的掌心在迅速失去溫度,她心慌意亂,急忙端起碗來:“不要緊的,不答應也不要緊。”她含糊不清地說着,咕咕咚咚地喝掉了,中途還嗆了一下。

握着她左手手指的季北辰,随着碗底參湯的漸少,慢慢地松開了手,她才發現,兩人的手都被汗水浸濕了。

她将空碗放在桌上,舔舔嘴唇,調笑道:“北辰君連參湯都比別人做得好喝呢。”

少年的臉色有些蒼白,凝視她半晌,緩緩地綻開一個笑:“以後我會光明正大地待你好。”

這一刻的涼玉恍然生出了錯覺,這個對着她說出承諾的北辰君,有些不像她記憶中的少年。

****

鏡中人紅衣紅唇,頭頂是錦繡的平靜婉麗的半張臉。涼玉對錦繡說:“今天鳳君帶着玲珑來了,你很想念玲珑吧,等慶典結束以後安排你們見一面可好?”錦繡靈巧梳着頭發的手忽然頓住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嘴唇開始痙攣。涼玉覺得奇怪,從鏡子裏望去,只看見錦繡腮邊有兩行清淚。

“呀,錦繡,怎麽哭了呢?”

她喉中咯咯作響,好像含混地叫了一聲殿下,卻立即緘默無聲。涼玉腦後的頭發被她整個抓在手裏,只能歪着頭,疑惑地叫道:“錦繡?”

“殿下怎麽了?”回答她的是錦繡溫柔的聲音,鏡子中侍女的唇角上翹,顯得很歡愉,“殿下,現在要簪花冠,可能會有些疼,且忍一忍。”

作者有話要說:

首更1.5W字。存稿已經很多,後續日更5千,絕不會斷。相當緊髒,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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