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嗣位禮(中)

禦文和神武兩個最晚入席,其餘大大小小共一百零二位神仙皆落了座,面對着桌上盛情款待的珍馐,一面贊嘆着花界的精巧大方,一面相互閑談。禦文坐得安适,疏風卻有些坐立不安,時常出神。

神武環顧四周,突然看見不遠處身着靛青內袍、腿上還坐着一個紫衣女仙的身影,眉頭蹙起:“怎麽,鴻漸之子也在?”

周遭的幾個神仙眼裏都露出輕蔑之色:“多少年了,鳳桐怎得還如此嚣張?”“是啊……”

當日鴻漸上神率軍反叛,被天将誅殺于南天門,他死前将昊天塔交給獨子鳳桐,此子從前鎮守蓮花塔,座下三千童子,曾是個絕世無雙的少年神祇,誰知他與父親沆瀣一氣,帶着昊天塔逃到下界,對戰天軍三日三夜,拒不肯降,天兵只得打道回府。

鳳桐是鳳凰族隔了數代之後,唯一一個一出生便天賜族姓“鳳”的,他年少時風頭太盛,五百歲便封了神君,乃是人丁稀少的鳳凰族寄予厚望的未來家主,以至于随着鳳桐被貶下界,鳳凰一族也跟着就此衰落了。

天宮将他的品階一降再降,卻動不了他,因為紫檀殿君上的遺孀重華夫人曾是鳳凰族弟子,對他極力回護;再者,他手上握着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昊天塔,有毀天滅地之效,無人敢拿它豪賭。雖然留了條性命,可九重雲霄上的鳳凰再也不能翺翔雲天,屈居在花界的小小洞穴,他的日子想來也是十分難過。

****

日子難過的鳳桐打發走了下紫衣美人,此刻正同侍女玲珑玩笑:“涼玉見了季北辰便傻了,方才喝了那麽一大碗參湯,我看她待會兒舞劍的時候着不着急。”玲珑哼道:“神君也不盼殿下點好。”

鳳桐笑得愈發得意,轉而指向臺上,道:“待會兒星寸臺上那結界,是我親自設的,那結界有九重密令,每道密令七位,變化無窮,旁人絕對闖不進去,除非她自己出來。”

玲珑卻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她低聲問道,“神君,這大喜的日子,我們帶昊天塔來,到底做什麽用?”鳳桐聞言,笑容微微收斂,壓低聲音:“長挾、動春,我總覺得此話詭異,當以防萬一。”

涼玉出現的時候,全場皆驚,疏風頓時覺得渾身舒坦,焦躁的情緒一掃而空,一雙眼睛随着星寸臺上那紅色身影前前後後地躍動。

大小一百零二位神仙,皆屏息不語。臺上的少女紅裙紅妝,第一層是星光,光輝閃爍,第二層是彤雲,色如鮮血——驚心動魄的美豔,黑發挽起,頭上是一只寬三寸,高五寸的銀冠,上繪百花圖案,貫穿一根簪,左右各垂下細長的流蘇,銀線綴着破碎的星石,額上挂一只粲然生輝的月石。黛眉平遠,眼眸漆黑,朱唇似血,豔到極致,反而生出一些威嚴,不似剛剛那個素白衣裳的單薄少女,星寸臺上那個,才是統攝一界的花神,不近情理,手掌大權,微微一蹙,便惹衆生匍匐。

涼玉望着臺下模糊的人群,有些緊張地在心內默念着早已滾瓜爛熟的劍訣。

臺下,季北辰并不看向上面,他近乎機械地、不停地向嘴裏遞着盤裏的花生。

鳳桐眼中含笑,默然注視着臺上的紅衣女子,将酒盞舉至唇畔,卻沒有喝,反而有些出神。玲珑瞥着她家神君的側臉,覺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悵然。

一晃将近三百年,涼玉初來時,個頭才到他腰際,是個眼珠漆黑的小女孩,跟她說話都要俯身,她兩頰似團團新雪,小大人似的歪着頭思索,那神情十分可愛。那時候她連法術還修不全,全仗着一雙腿跑來跑去,最後累了,讓人背在背上,柔軟的小臉貼住他的冰涼的脖頸——竟然轉瞬就睡着了。

Advertisement

她連棋子都辨不清,古籍上的字都認不全的時候與他結識,到現在,已清淩淩地站在臺上,紅妝奪人眼目,猶如一朵慢慢展開的花,許多妖嬈、風韻和美豔,那些原先不曾有的部分,争先恐後地慢慢浮現出來,使她似乎完全變了個樣子。

****

禦文、神武兩個相互贊嘆了半晌,旁邊疏風咬住筷子,愣住了。

涼玉回頭看着懸浮在空中的華蓉劍,那只光輝流轉的劍穗與瑩瑩閃光的劍身相映成趣,自她三百歲第一次握住華蓉劍開始,這劍她已握了二百餘年,每一道劍風她都了如指掌。

平削肆意,抽穗靈巧,挽個劍花劃出道道星芒,會有漫天花雨傾瀉,如同飛雪落地。

都說華蓉認主,這把劍在她的手上硬如生鐵,韌似軟鞭,變化無窮。從第一日便如此,遑論這二百年她每一天都背着淺修留下的劍譜,五更天起,日日落得一地花瓣,厚得可以在上面打滾。

萬無一失,她應該自信。

她的黑眸閃動,伸手握住華蓉劍。

劍穗随風擺動,竟然發出“叮鈴”的聲音,宛如風鈴,涼玉疑惑地側過頭去。

今日的華蓉似乎比平日裏重了一些,她甚至聽見劍鞘裏傳來的轟鳴聲——為何華蓉劍會突然如此興奮?

她将疑慮壓下,鎮定地拔出寶劍,光影飛旋,彤雲擺動,黑眸無情,眸中宛若含了冰涼的夜色。

衆人看得目不轉睛。

涼玉額上生出密密的汗珠,心中慌亂起來,華蓉竟然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仿佛灌了鐵一般。她竟然快拿不動了!

她用力握緊了劍,手上的汗水滑膩,華蓉在她手中劇烈地震顫,似有生命一般,要逃離她的桎梏。背後的汗水已經沾濕,涼玉只覺得頭昏腦漲,頭頂突然一陣鑽心的痛。

“啊……”她痛呼出聲,捧着頭跪在了地上,手一松,華蓉劍立即飛至半空,盤旋不去,龍吟陣陣。臺下騷動起來,涼玉腦中一片混亂,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腦袋裏紮根,慢慢将她的頭擠得四分五裂……

好痛…她用力吸氣,視野竟一片模糊……恍惚中淚水蜿蜒着流進嘴裏,又鹹又苦。她猛地清醒了,不行……忍着頭上陣陣劇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華蓉劍開始顯出詭異的紅光,懸浮着,抖動着,尖銳的劍嘯幾乎貫穿了她的耳膜。

是華蓉劍在發怒嗎?

她站在方圓兩裏的星寸臺上,眼前是她的華蓉劍,臺下是她的子民。

她伸出顫抖的手去握住劍柄,一股滾燙的力量從手掌注入,頃刻間灌注進她的全身,仿佛渾身炸開一般的痛楚。

她竟被華蓉劍震出數米遠,撞在星寸臺一丈高的雕龍轉風白玉柱上,一口血噴在光潔可鑒的大理石磚上。

臺下的聲浪愈加高漲,卻不知道是在喊些什麽。

涼玉每呼吸一次便會牽動五髒六腑的劇痛,頭上的痛卻更加尖銳,她雙手捂住頭,蜷縮着躺在地上。

從前數次,不過是被玉郎那老頭打得躺在這裏,她躺在地上尚還有力氣叫嚣:“玉郎你倒是打死本殿!”那時為了管教她心性,顧及她的顏面,從來沒讓第二個人看見。

可是,可是,今日星寸臺下一百零二位神仙,衆目睽睽之下,華蓉劍不是為了管教她。

華蓉要她死。

她被這個想法驚住了,渾身如墜冰窟,華蓉日日與她朝夕相對,為什麽突然想要她死?她努力地睜大眼睛,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卻一時想不出到底什麽不對。

她以手撐地,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她是花界之主,無論如何,不能叫自己的劍殺死。她失去了八成法力,不能禦氣,只能一步一晃地走到華蓉面前。她伸手握住劍柄,用力催動劍訣,這次拿住了,但是華蓉似乎十分焦躁,劍刃上的紅光越來越劇烈,她單膝跪在地上,發髻散開,青絲垂下來蓋住了她的脖頸。

她用全身的力氣壓制華蓉——劍刃的紅光向內擴散,倏忽變成熊熊烈火,從她指間蔓延開來,灼燒的痛感令她尖叫了一聲,但她立即咬住嘴唇,緊緊地抓住劍柄不放。

華蓉抖動,似在冷笑。

****

禦文、神武站了起來:“這是怎麽回事!”臺下諸位仙君,竟被這樣的變故驚呆了,一時間寂靜無聲。

鳳桐眼見華蓉劍将涼玉甩了出去,立即想要站起來,卻不知誰對他使了定身術,他動不了,也不能出聲。

“我勸你不要妄動。”

前方的季北辰緩緩回過頭來,少年的臉上毫無血色,他手裏端了一杯酒,挑釁似的做了個敬他的動作,随即一口喝下,“沒用的。”

鳳桐如墜冰窟,用元神解那定身術,一下一下都是渾身劇痛,他冷笑:“是你,你方才喂了她什麽東西?”

這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讓她着了別人的道!

“讓她魂飛魄散的東西。”

少年方想冷笑,卻猛然發覺空氣中氣波震顫,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一下一下地擊打他的屏障。

這不是普通的定身術,季北辰以自己的元神為引,才能施展出如此強大的威壓,可他沒想到,對方竟然也以出竅的元神進攻,顯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你瘋了!”他的面容青白,喝道,“若不想死,便将你的元神收回去。”鳳桐咽下一口血,鬓邊盡是冷汗,笑着傳音道:“本君何曾怕過死。”

****

烈火沿着她的手指,飛速蔓延到她手腕,如同猛獸一般吞噬她的全身,少女纖白的手指被火焰吞噬,發出可怕的噼啪聲,漸漸變得焦黑。

她渾身如浸泡在冷汗中,劇烈地顫抖着。

模模糊糊中,聽見有人傳音:“涼玉,放手。”

“放手!”

“放手,你想死麽!”

漸漸聽不真切,是誰叫她放手。

倘若放了手,是不是,一切就全完了?

怎麽回事……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猛然回頭,突然看清了一個人的面容。

她的少年,遠遠坐在臺下的他的少年,平靜無波的眼眸注視着她,宛如注視一樣死物。

原來。

她頹然放了手,眼睛怔怔地望着天幕,湛藍的天幕上,日光暈成一團,如此刺目。

她眼裏的淚慢慢地幹涸。

頭頂傳來陣陣的劇痛,像無數條小蛇撕咬着她的頭皮,直見骨肉。華蓉驟然掙脫,劍光大盛,在空中飛旋了幾個來回,劍刃朝下,向她刺去。

她的華蓉要她死。

她的少年亦要她死。

她想不明白,又好像什麽都明白了。

她注視着華蓉朝下的利刃,直到耳邊的聲音又響起:“躲!”

****

鳳桐一口血噴在白玉桌上,破了那定身術,提着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眼裏滿含戾氣,一步步走到季北辰身邊:“等着,我必取你性命。”

他來不及與他糾纏,牽動心神沖着臺上傳音:“躲!”

幾乎是同時提劍飛掠,至星寸臺上。

涼玉一翻身躲過了華蓉的刺殺,華蓉飛掠一圈,又向她撲來,紅光大盛,她躲避不及,“噗”的一聲,左臂被釘在地上,她痛得眉頭痙攣,沾了血的華蓉愈加興奮,飛旋一周,再度向她刺來。

“華蓉,你不認得我?”

她的眼淚和着血流了滿臉,伸手一奪,只是一把将劍尾的劍穗扯了下來,扔得遠遠的。

華蓉紅光頓失,力道偏頗,只将她的紅裙劃破,少女潔白的雙腿露了出來。

座上的神仙紛紛以袖遮面,不忍再看,疏風張着嘴,雙手緊握成拳,面上流下兩行淚。

****

星寸臺的結界足有九道密令,每道七位,變化無窮,旁人無人能解,除非她自己走出來。

當時他有多得意,此刻便有多心痛。

他必須得解。

三層紗衣已全部沾濕,他以手扶着石碑,連喘息都在輕微顫抖。受損的元神不停被結界攻擊,每一下都給他以痛擊。他顧不得擦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十指狠狠地扣住石碑。

這道門非開不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