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朗月(上)

涼玉悵然地看着自己的牙,結束了一天的午休。

鳴夏和剪秋進來給她更衣,聽見她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哪個宮妃名字裏帶婉字的?”二人對視一眼,一時間都有些怔愣。站在門口的錦冬插話:“鄭家那個貴妃娘娘,不就叫婉婉嗎?”

剪秋恍然大悟:“鄭貴妃出閣前确有個乳名,叫做婉婉,現在貴為天子妃,除了陛下,很少有人敢這樣叫她了。”

她默默記在心裏,又問道:“當今天子,排行第六?”

鳴夏一面換着香料,一面笑道:“是啊。老太太怎麽突然想起來這個了?”

她搖搖頭,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來,回首對鳳桐悄聲道:“我竟夢到皇帝老兒跟他愛妃的寝宮裏頭去了。”

鳳桐斜睨過來,丢了個“慎言”的眼神給她,起身出去了。錦冬孩子心性,好奇地一蹦一跳跟了出去。

不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折回,涼玉疑心是鳳桐欺負她,站起來準備說話,只聽見向來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錦冬怯怯地說道:“老太太,鄭袖來了,就在門口,說是……來請平安脈了。”

鄭袖?來得真是時候。

涼玉望了一眼窗外打着旋兒的落葉,笑道:“請吧。”

幾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

少年今年只十九歲,銀冠玄袍,樣貌與涼玉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一點也不兇神惡煞,也不老氣橫秋,相反,此人面冠如玉,一雙笑成月牙的桃花眼,看上去毫無攻擊力,甚至……有幾分親和可愛。

涼玉明白本朝鄭家“玄雲朗月”的稱呼怎麽來的了,世人都好編排美少年,她從窗子裏見過鄭襯,這兄弟倆是一個路數的——小白臉挂。

不過,想想他此前做過的事情,便讓人足夠忌憚。這副無公害的皮相,也許正是他的保護色。

鄭袖開口了:“老夫人的卧房裏,一直有這麽多丫鬟嗎?”他随意地環顧四周,嘴角挂着一抹嘲諷,“還個個緊盯這在下,雖說在下尚未婚配,可這樣……總歸讓在下有些不好意思吶。”

涼玉咳了一聲:“鳴夏剪秋錦冬,你們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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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立即露出擔憂的神色,腳下遲疑。

“哈哈……”鄭袖竟然笑了起來,“在下是來請平安脈的,又不是來搶劫的,怎麽各位姑娘都如此緊張?”他那雙桃花眼一挑,轉到了涼玉臉上,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難不成,在下還會對老夫人怎麽樣?”

涼玉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對着反客為主的鄭袖甩了個警告的眼神,加重語氣:“都出去吧。”

終于屋子裏清淨了,鄭袖環顧四周,竟然十分惬意地伸了個懶腰,半個身子上了塌,順手拿起桌上涼玉剩下的半盤蛇果,接着咔嚓咔嚓地嚼了起來,一面嚼,一面目不轉睛盯着她的臉看。

這厮……

她忍不住黑了臉:“鄭公子不是來給老身請平安脈的嗎?”

少年露齒一笑:“夫人叫在下朗月就好。”

鄭襯鄭袖二公子,在京城被人稱為“玄雲朗月”,原來是二人的表字所化。

涼玉冷笑一聲:“這可不成,老身膝下三個孫女兒,推月拂月撥月,若是叫鄭公子朗月,萬一旁人疑心老身添了第四個孫女兒怎麽辦?”

鄭袖面上略有尴尬,放下盤子,盯着她笑:“老夫人還在生朗月的氣?”

涼玉一個激靈,避開他幽幽的目光,尴尬地猛灌一口茶:“老身何時與鄭公子如此熟稔了?”

他也不回複,用她桌上放的一條絲巾擦了擦手,伸出手,往桌上橫了一塊軟墊,朝它拍了拍:“不是要診脈嗎,請。”

涼玉望他一眼,将手臂伸了出去,擺在墊子上。

他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偏頭凝思,好像真的在診脈。

她盯着他的美人尖,出神地思索着下一步該問他些什麽。此人不按常理出牌,處處透着古怪,該怎樣套他的話,才能叫他松口,吐出背後的人?他跟溫玉又是什麽關系?

她被一陣異樣的感覺打斷。

朗月的手早已偏離了該放的地方,四指輕柔地滑過她的掌心,倏忽抓住她的手翻了個個兒,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上下摩挲,摸得十分暧昧。

該死,這登徒子!

要知道此時此刻,她是在蕭氏的身體裏,那只手粗大,皮膚暗淡,指頭上布滿了長年拉弓策馬練出的薄繭,手臂上呈現出魚鱗般的失去光澤的皮質,然而鄭袖不以為意,輕撫着老太太的手,仿佛在愛憐一個妙齡女子。

她立即想抽開手去,可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起來年輕單薄,力氣竟然這麽大。她瞪着鄭袖:“鄭公子,自重。”

他用手死死壓住她的手掌,那雙桃花眼裏盛滿了笑意,他眼裏澄澄的微光,湊近了她,呼吸像羽毛掃過她的臉頰。

“你給我放開!”她壓低聲音威脅,拼盡全力控制着通紅的臉。

鄭袖笑得越發燦爛。

門吱呀一聲打開,涼玉回頭一看,看到鳳桐的臉,登時松了口氣,也不顧他眼裏幽深的意味,急忙一邊使着眼色,一邊燦爛地笑道:“小、小鳳,快給鄭公子添茶。”

鳳桐緩緩走近,鄭袖坐得規矩,手上不動聲色地調整變化,認真地搭在了她腕上。她立即抽回手去,把手死死藏在懷裏。

“鄭公子。”風桐笑了笑,手裏捧着茶壺,往下一傾,竟然掠過了鄭袖端着的茶杯,滾燙的茶水徑自澆上了他的手背。

“嘶……”鄭袖立即一個翻身站起來。

“哎呀,奴婢眼神不好,杯子剛剛還在這兒呢,現在怎麽不見了。”小鳳低下頭,懷裏抱着壺,睫羽長長的,眼睛眨呀眨,還真的是一臉愧疚的模樣。涼玉道:“怎麽如此不小心?還不快給鄭公子賠罪。”

鄭袖看了看通紅的手背,咬牙笑道:“無礙。”

小鳳飄然靠近,聲音細細柔柔,“真是對不住,奴婢幫公子吹吹。”他截住鄭袖的手,握在袖中,笑容溫良馴服。

下一刻,鄭袖頭上猛然冒了細細一層冷汗。

他強忍着傷筋錯骨的疼痛,吸着氣道:“不必了……”努力抽了幾番,都沒抽出來,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讨饒般看向涼玉,“老太太,在下忽然想起府上有事,下次再來叨擾。”

鳳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撒了手,由他撤退。

鄭袖看涼玉一眼,又看了小鳳半晌,稱贊道:“應侯府果然人才輩出。”

涼玉站起身來:“辛苦鄭公子來一趟,竟然也沒有好茶好酒地招待。”她順手從桌下拿了一包預備丢掉陳茶,不容拒絕地塞進鄭袖懷裏,“茶是好茶,要滾水泡才好喝。”

他接過茶,低下頭看她半天,将茶包拿起來揚了揚,眼眸深深地笑道:“好茶,滾水——記住了。”

鳳桐坐在窗邊,兩眼望着窗外:“你覺得這鄭袖如何?”

涼玉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悶悶答道:“不如何。”

他笑了笑:“經了這麽多事,還是不長記性,他讓你把丫鬟遣出去,你便乖乖聽話,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呢,還是送羊入虎口?”

涼玉理虧,低聲道:“鳳君教訓的是。”

鳳桐見她服軟,沒再教訓。半晌,涼玉擡頭,看他斟了一盞茶,悠然地擡腕飲茶,稀碎的微光拂在他額頭和臉頰,透過柔和的小鳳的側臉,還能想象出鳳君滿不在乎的表情。假如她要是沒有出事,他大概現在還如此悠閑地坐在青瓦洞喝茶呢。

她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坐在青瓦洞的窗邊喝茶,她披着厚厚的披風盤坐在他的塌上看話本,看到緊張之處,心跳砰砰,披風滑下去了也顧不上,只覺得背後涼嗖嗖的。

鳳君看到以後,不動聲色地捏個訣給她披好,繼續看着窗外喝他的茶。

中場休息,她蹬蹬跑到茶臺邊,湊到他身邊吃點心。

青瓦洞鳳君的寝殿并不大,茶臺不是按尋常套路擺在中間的,而是緊挨着窗,因為這裏實在是太壓抑,他很喜歡向外看,外面是離離青草,微風拂過就有清香。

但是涼玉絲毫不覺得逼仄,認識季北辰前,她喜好與鳳桐擠在一處,像只取暖的小動物。她邊吃點心邊眼紅着眼圈地看着他,含含糊糊:“杜十娘為什麽這麽可憐啊?”

“……”他以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仔細聽清她的話之後,把盤子往她下巴下面一推,接住了掉下來的渣子,哭笑不得:“這有什麽好哭的?”

“太慘了……”她見他笑,越說越委屈,甚至還抹了一把眼淚,“鳳君,男人是不是都這樣薄情寡義?”

“……”鳳桐看着滿臉質疑的涼玉,反問道,“什麽是薄情寡義?”

“就是……就是……”

“書都沒讀全,以後少看點話本。”他打斷,嫌棄地擦了擦她嘴邊的渣子,“小小年紀就變成個怨婦,這怎麽得了。”

她癟了癟嘴,不吭聲了。半晌,又吭吭哧哧地問:“鳳君,你真的不覺得李甲很壞嗎?”

鳳桐繼續喝茶,眉頭蹙起,看起來有點惱了。過了很久,久到她都以為他不會應聲了,才道:“杜十娘遇人不淑,世上有的是良人。”

他接着淡淡道:“鳳凰族一生只娶一妻,遇不到就算了,遇到了,會至死不渝。”

她睜大眼睛望着鳳君,萬萬想不到從懷裏時常軟玉溫香的鳳君嘴裏會認真吐出“至死不渝”四字。

他轉過來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眉目稠豔,“你知道杜十娘錯在何處嗎?”

她搖搖頭。那時她太小,覺得話本就是話本,看過高興就算了,還能讀出道理來?

“她将身家性命盡數托付給別人。”鳳桐點點她的額頭,意味深長,“你不要這樣,永遠不要。”

“你要靠自己,即便是別人負了你,抛棄了你,你也得熬過去——你是為了自己活着的。”

陽光落在他漆黑的發上,他漫不經心的眼眸中,暗暗含着一股一種執拗的、堅韌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三號(?)出場,從此以後本文多了一個攪屎棍。

非常感謝收藏的小天使,一個熊抱撲倒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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