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朗月(下)

青瓦洞的日子是那樣無憂無慮,即使他們都不說話,也不會覺得無趣,要是這樣子過一輩子,大概也算是歲月靜好吧?

她讓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及時截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好在她現在滿臉皺紋,大約也看不出絲毫臉紅。

她清清嗓子,“鳳君,你在等芳齡嗎?”

鳳桐回頭,看見她抱膝坐在床上,懷裏還墊了一個小巧的金絲枕頭,姿勢跟從前一模一樣。

他應道:“嗯。”

“好巧,我也在等紙靈——”她眼神裏微見促狹之色,“寂寞嗎,寂寞的話我們來說說話?”

鳳桐彎了彎嘴角,走過來,往涼玉脖子上挂了個東西。她拿起來迎着光看,是山核桃大小的一只小船,透明的棕黃色,雕得細致入微,還能看得見船艙和夾板。鳳桐低聲叮囑:“這琥珀舟載着你的仙身,倘若再離魂,我不在你身邊,你就把這琥珀舟鋪開,回到你的殼子裏去,還能撐上三炷香的時間。”

她把脖子上挂的琥珀舟拿在手裏把玩,仰起臉笑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硬了,要是摔一跤,恐怕要将肋骨硌斷了。”鳳桐臉一板,伸出手來:“不要就還給我。”

涼玉一把将琥珀舟放進裏衣裏去,雙手護着胸口:“送出去的禮物,還有收回去的道理?”她笑着笑着忽然打了個哈欠,雙手揉着眼睛:“嗯……困了。”

因為勞神做紙靈的緣故,她近來很嗜睡。

鳳桐立即截住她倒下來的身子,平平放在床上,想把她懷裏的金絲圓枕拿走,可她抓得太緊,拽也拽不開,他嘆了口氣,拉開被子,連枕頭将她一起蓋住。

他看了一眼被子裏凸起的枕頭,心道:“……壞習慣。”

芳齡撲棱一聲飛來,服帖地落在他手腕上,伸出紅色的小爪艱難地撓了撓羽毛。

他蜷起手指撫了撫它的腦袋,一只手順便放下了涼玉的帳子,隔着那一片朦胧看她的睡顏。

大約那紙靈也已入了她的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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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鳳桐在身邊,其實是有不少好處的。

蕭氏早年陪老侯爺縱橫沙場,操勞過度,不僅有腰傷,一到陰雨天氣,膝蓋關節還會疼痛難忍。按蕭氏原來的脾氣,這個時候誰都不能打擾,她會陰沉着臉在屋裏躺着,自己熬過去。

鳳桐來了之後,涼玉終于可以松了繃緊的弦,坐在帳子裏叫:“小鳳……”然後鳳桐走過來,看見她扶着老腰一臉隐忍地将他望着。

鳳桐勾唇,眉眼間漾出了一絲奇異的豔色,聲音卻是規規矩矩的:“哦,小鳳給老夫人揉揉。”

錦冬在門口聽牆角,覺得很不服氣:“以前老太太不讓人碰,是不是都嫌我們笨手笨腳的?”剪秋哼了一聲,“你要是有小鳳一樣的巧手,也不至于被關在門外吹冷風了。”

鳳桐的手覆上來,被涼玉一把扣住,她刻意壓低的聲音裏已帶了點哭腔:“快快快……好痛……”

鳳桐忍着笑:“你不松開,本君怎麽揉。”涼玉的聲音都快變調了:“忍了一天了!鳳君使個術法治治!”

“你說得容易,我又不是醫仙,你待我試試。”他掌心傳出熱度,往她腰上輕輕揉了一把,涼玉眼睛發直,只覺得腰酸得厲害,傷痛的感覺直往人心裏撓,“沒……沒感覺啊?”

鳳桐聽着她撓心的哼哼,一時心急,手上稍用了點力,“咔吧”一聲,随即是“啊”的一聲驚叫。涼玉扭過頭看他,眉頭緊皺,臉色都蒼白了,“你……”

門口的丫鬟面面相觑。錦冬悄聲道:“你們聽見沒有……”

啼春擦着額頭上的冷汗道:“噓……怕是聽錯了。”

“你不知道老人家骨質疏松嗎?!”涼玉捂着腰倒吸冷氣,冷汗蓋滿了額頭。

鳳桐一怔。

胯骨碎了。

他的手猛折過不服軟的骨頭,也輕柔撫摸過美人的脊柱,就是沒對付過骨質疏松的老腰。他頓了頓,才道:“……先回殼子裏來。”

涼玉坐在床邊看他以法術一點點修補蕭氏的身體,蹙眉托着腮道:“鳳君賠老太太胯骨。”

鳳桐頭也不擡,譏笑道:“上回誰吃水果磕掉了人家的牙?”他斜坐在床上,腰身不盈一握,是一個十分靈巧又柔軟的姿勢。涼玉看着小鳳柔和纖瘦的側顏,想也想不明白,“鳳君的力氣怎麽有那麽大呢?你這樣不會把那些姑娘弄痛嗎?”

鳳桐擡眼望她,四目相對,涼玉黑白分明的眼裏明明白白寫着好奇,他眼裏浮現了些惱意,垂下眼簾不應聲。

“嗯?”涼玉以為他知羞而退了,愈發厚臉皮,嬉皮笑臉逼問。

“哪些姑娘?”他微微擡眼。

“就是……啊!”鳳桐身子一晃上了床,已将她逼到牆角裏,雙手叩在她肩膀上,額頭幾乎同她貼在一起,近得可以感覺到他的睫毛撲出的微風。鳳桐望着她,挑釁似的笑道,“要試試嗎?”

“不不……不了。”涼玉閉上眼睛,心跳砰砰,“我不問了。”

他冷哼一聲放開她,身形一晃便坐回床邊,繼續修補蕭氏的胯骨。

涼玉那邊真的安靜了半晌,安靜得他心裏總想擡頭去望。

等到他真的擡眼看她的時候,發現她已經靠在床頭睡熟了。

她歪着頭枕在手臂上,紗衣半垂。他一伸手碰她,她身子立即緊繃起來——這樣的不安在以往是不曾有過的。不過她掙紮着迷迷茫茫地飛快一望他,馬上就安心地閉眼睡去,任由他拉扯着躺在床上,含含糊糊道:“鳳君……”後面的話聽不清了。

鳳桐摸了摸她的頭發,低低應了一聲:“嗯。”他聲音很輕,含着一絲輕微的憐惜,“補好了,白天陽氣重,該回去了。”

涼玉半夢半醒地便被移了魂去,甚至沒有掙紮一下。

“放心吧……”他将涼玉的軀殼收回琥珀舟內,看着床上躺着的蕭氏,眼眸漸深,“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

睡夢中的蕭氏很不安穩。

鳳桐就坐在她床邊守着,知道她又困于夢魇,立即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她怔怔地盯着他,半晌,一骨碌坐起來,急匆匆道:“我看到華蓉了。”她歪着頭思忖了片刻,眼裏滿是疑惑,伸出兩手豎在耳朵上,歪過頭去。

這動作由年過花甲的蕭氏做來,頗有些滑稽。

“溫玉把它放在一個鼎裏,那鼎很大,有半人高,烏黑發亮,上面刻了很多字,我都不認識,頂上還有兩個豎起來的尖尖。”

鳳桐繃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笑!”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如何比劃,頹然放棄,喃喃道:“我覺得那鼎很古怪,裏面有紅色的水,華蓉懸在裏面,發着紅光,溫玉把劍放在那裏,總不是煮來吃的吧?”

鳳桐卻斂了笑容:“那鼎高三尺,兩邊有銅環,兩翼豎起,上面是金漆寫的符咒,裏面是沸騰的血水?”

她重重點頭,驚疑道:“鳳君見過?”

他默然片刻,輕道:“那是魔族聖器混沌。”

兩人都沉默。半晌,涼玉臉色奇異地笑道:“溫玉用着魔界的東西?難道她構陷我入魔是假,自己入魔是真?”

鳳桐細細思量,也覺得十分古怪,道:“我年少時曾在魔宮見過一回混沌,那時它還鎮在魔宮中,後來被魔君須玄送給了小兒子朗月,便再也沒人見過,照理說只應在這三世子手上,不知道溫玉是如何得到的。”

涼玉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鳳君方才說……那魔君的小兒子,叫什麽?”

“朗月。”

“……”

****

一個月前,涼玉曾經囑托啼春給鄭家安插眼線,秉持着禮尚往來的原則,信誓旦旦要将吃過的虧全都還治其人之身。照理說,暗線才埋下一個月,尚在危險期,不宜動用,可是此刻她顧不得許多,把啼春喚來,驚動了上下十八個暗線,打探鄭袖的近況。

誰料到這鄭袖就是魔界的三世子朗月?聽說魔君須玄偏寵幼子,偏寵得十分明顯,連奪嫡都沒必要,以後整個魔界,勢必要落到朗月手上。可是這明明是她與溫玉間的的恩怨,怎麽連魔界的人都要橫插一腳?

她愈發憤慨起來,在心裏将那閑得發慌的朗月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倒要看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才一個月,春山教那十八個眼線還沒有侵入鄭家內核,沒打探到什麽要緊的消息。只有一個叫莺莺的侍女,順風耳,竟是隔了門偷聽來一條情報:鄭袖三日後要進宮去一趟,排場極大。

啼春聽了,氣得吐血:“老太太,這哪算什麽情報!咱們也收到宮裏的請帖了,三日後,到翊坤宮九真殿去賞寶,但凡是有點身份的命婦,三日後全都要進宮。”

涼玉想了片刻:“翊坤宮九真殿?賞什麽寶?”

“聽說最近得了一個寶貝,不知道是陛下從哪兒搜羅來的,半人高的一朵山茶花,全是用小粒的水晶聚成的,據說見過的人無不震撼。貴妃便提議,要讓皇家命婦們都見識見識天威。”

“請命婦,鄭袖幹什麽去?”

“只請命婦,還不是因為陛下吃心,害怕貴妃的美貌讓別的男人看了去。可鄭袖是貴妃的親弟弟,年紀又小,鬧着要見一見姐姐,總還說得過去吧。”

涼玉想來想去,覺得這事有些古怪。

腦海裏不禁又浮現出朗月那張笑眯眯的臉——他對她倒是毫不避諱,省了她好多猜測,看上去也并不急于至她于死地。可是她還記得,那一筐子追魂石是他送來的,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還有,本該屬于他的混沌,現在,在溫玉手裏。

鳳君說過,混沌此物,可粹天地之惡,蒙蔽萬物本心,它在一天,華蓉就一天不會認主。

鄭貴妃是鄭袖的姐姐,跟魔界三世子朗月并無真正的感情,他這麽急着要去,究竟是為什麽呢?

那翊坤宮九真殿上擺着的那朵古怪的大花,又跟她有什麽聯系呢?

她挑了簾子,直挺挺地躺回床上,許久,帳子裏傳來她悶悶的聲音:“鳳君,我大約知道我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夢見皇帝和鄭貴妃了。”

“想必是引魂曲生效了。”鳳桐伸手接住飛來的芳齡,眼神幽深,“你就是那朵水晶山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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