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奪魂(下)

月亮緩緩浮現,流動的煙雲似輕紗。

花界是天宮和人間的交界,望天樹上,圓月比人間看來大了幾倍,月色瑩白中有些微灰藍,如同裝點玉盤的花紋。

少女的裙擺上用銀絲線繡有團簇的菊花,随着輕而急促的腳步微微擺動。

“這位姐姐?”斜剌裏跳出個黑衣少年,她被驚得退了兩步,下意識地以袖擋住嘴,一雙圓圓的眼睛倒映着月色,滿是驚慌。

“別害怕。”少年的眸子彎彎似月牙,指了指自己,“我不是壞人。”

少女打量他半天,不再發抖,眼裏卻還是惶恐不安,聲音怯怯細細的:“你是……誰?”

“我是月宮的仙,聽說你們花界今夜要成大事,故來相助。”

她臉色頓時吓白了,手指把袖子攥得濕成一團,抖了片刻,又鎮定下來:“可是,廣寒宮只有……姮娥姐姐和玉兔,斷沒有你。”

少年展開折扇,一雙梨渦襯得他笑容極其無邪:“姐姐長居花界,天宮有多少仙,你恐怕不清楚。”他身上自帶一股無害的蠱惑味道,用折扇挑起她的下颌,“臉兒都白了……”他越說越輕柔暧昧,唇齒間都是纏綿,“難道是在下太醜了,把這麽可愛的人兒都吓着了?”

少女哪裏見過這樣的登徒子,臉色漲紅,擡頭望一眼月,幾乎要哭出聲來:“這位仙君……小仙,小仙有要事要辦,耽擱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這樣啊。”他側了身子,含笑道,“那姐姐自去。”

少女腿腳酸軟,急忙提起裙子要跑,冷不防肩上被折扇輕輕一敲,“小軟。”

他口齒清晰,一字一頓。

她定在原地,兩眼瞪圓,頭頂一團紫色的霧氣,小蛇一般慢慢向下盤桓,走過了她的臉頰,隐在她衣襟裏。

“果然是個膽小的丫頭。”他臉上十分不屑,一把折扇輕柔地掃過了她僵住的臉,将一塊令牌塞進她袖中,“可惜再小心,沾你一縷氣息,也能制得了你。”小軟的眸子裏一抹紫色,慢慢活轉過來,只是有些呆滞,提着裙子,接着跑遠了。

“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不知道……”

“你也是得了手令來的?”

“嗯……記得上一回是直接去星寸臺,這一次,怎麽先教我們往這邊來了?”

“噓……既然來了,記着規矩,還是小心些,見機行事吧。”

此言一出,望天樹下,嘈嘈雜雜的聲音慢慢安靜下來。一連五六個人影,紛紛朝遠處張望。

影影綽綽中,一個人影臨近了,有人叫了一聲:“小軟?”

小軟緩緩走近,月光打在她潔白的臉上,她面色平靜:“諸位姐姐都到齊了?我們走罷。”

有人腳步遲疑,叫住她:“等等,你帶我們去哪裏?”

“星寸臺呀。”她無辜地轉過臉來,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諸位姐姐請看。”

同樣規格的令牌,她上面的字卻比旁人的多出幾行,幾人默默看着,面色複雜。

月季與丁香幾個耳語:“此前兩次都是流觞,這回突然讓金菊替了流觞,可見她是殿下的新心腹,自然比我們知道得多一些。”衆人交換了眼神,跟在她後面快步離開。

夜色漸深,圓月在雲霧間慢慢顯現。星寸臺上乳白的玉柱林立,在皎潔的月光下,瑩瑩閃爍,臺面光滑如鏡,有淡淡的霧氣時聚時散,沾染了他的袍角。

季北辰立在當中,臺下擺陣的人還未到,偌大的天地間,只他一人負手而立。

透過闌幹,看得倒遠山曲折的輪廓。樹叢像蟄伏的野獸,一排排蹲踞在遠方,毛發倒豎。

星寸臺上偏于陰冷寂寥了些,以往時候,涼玉是很讨厭這裏的,更也不許他來。她總是喜歡一些豔俗的熱鬧,樂此不疲,還要拉着他一起,讓人滿心厭惡。

他不明白為什麽她有那麽多的高興,能夠時時刻刻鬧騰起來。她的喜歡像一鍋沸水,上蹿下跳,要頂起壺蓋來,讓所有人都聽見,一揭開蓋子,便一鼓作氣地沖到天上去,化作濃濃的水汽,驚天動地,燙而無味。

她從來淺顯,淺顯到只知道對他百依百順,只知道霸道地宣誓和占有,一颦一笑都愚蠢而拙劣,就像人間戲臺上誇張地抹了油彩的戲子,豔俗而粗鄙。在他面前,她無處遁形,所有的愛慕與依戀都讓他看得清清楚楚,給一點點回應,便能得喜出望外的感恩。

他向來讨厭這樣嬌縱而愚蠢的人,尤其當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權位和能力,還要将喜歡他視作理所應當的時候。

可他沒想到的是,她死後,幻影卻徘徊在這裏,只穿一件白色衫裙,沒有一件珠飾,再也不聒噪,不嗔怨,再也不會對他的任何言語做出反應。

周遭太安靜,安靜得可怕。

他一直渴望一個安靜的傾聽者。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人成了她。

“你來了。”他淡淡道,眼裏一個白色的影子。

涼玉正坐在小桌邊,低垂眼簾。

他慢慢坐在她的對面。今夜沒有喝酒,連頭腦也有些艱澀,像被凍住的風車,轉得沉重而艱難。他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風吹起他們的衣擺,他無話可說,便細細端詳她。

她的眉毛細而秀氣,睫毛纖長,向上卷曲,以往總是瞪大的一雙眼睛,現在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透出極黑的瞳孔,宛如一塊沒生命的曜石,冰涼而冷淡,唇小巧而蒼白。他暗自心驚,這樣的神态,全然不是以往的模樣,甚至有五分像他心心念念的溫玉——又或許,兩百餘年來,他只是從未認真地看過她。

他自嘲地笑了:“涼玉?”

對面的人也沒有像記憶中一樣,挑眉又瞪大眼睛,又驚又喜,似羞還帶着幾分癡氣。她只是淡淡擡了眼,眼中不聚焦,仍然像兩團冰涼的頑石,讓人冷到骨子裏。

她愈發像那個人,他的心一點點凍結起來,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拼湊起一個可怕的想法:“難道……是溫玉似你,似一個幻影?”一陣無端的恐懼壓迫他幾乎喘不上氣,他竟然急切地希望眼前人再做出那種誇張又可笑的羞怯,睜大眼笑一笑,好讓他活轉過來。

可惜沒有。她眼中似有冰涼的譏诮之意,冷冷笑着他。再定睛一看,卻仍是那樣無神的雙眸,不知在看什麽。

涼玉默默地打量着他。他仍穿着舊時她最喜歡廣袖長袍,領口繡有蕭蕭的竹葉,襯着他蒼白面色,淡泊疏朗,曾經她趴在窗口,伸手一指,将那竹葉變成真的,飄飄搖搖地落進他的茶杯裏。他一轉頭,恰見到她竊竊笑。

轉瞬之間,已經逝去兩百年。曾經熟悉的人,竟然已陌生如斯,陌生到,從未了解過彼此。

風刮得越發大了,掀起二人的發絲,小小一座石桌,對坐兩個人。這一日,她等了這樣久。他以為她不喜歡星寸臺的冷清,卻不知道她多向往這叢立石臺,漫天星月,因為這裏的月色太過神聖,不适于偷偷會面,才小心翼翼地立了石桌石椅,預備在她嗣位禮之後,光明正大地邀他同往,再給他一個驚喜。那時她想着,待到她成了花神,便是神仙眷侶的生生世世。

她一肚子的浪漫遐思,總覺得日子還長久的很。

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實現了願望。

“小花神,時辰快到了,還磨蹭什麽?”朗月傳音過來,有些急切。

她默然起身,慢慢隐了身形。

季北辰亦起身,遠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來數百年前,在南極仙翁的壽辰上,戴着高高紗帽的她,隐在另一張面孔之後的真容,額上露出淺淺細細的發絲,她微微抿唇,眼睛亮而專注,那一顆小小的桃花苞,撲通躍到他的酒杯中,她驚了一跳,那一雙黑湛湛的眼睛,那樣無措地看着他,樹上的風鈴輕盈作響,婉轉空靈。

如果她不是花界之主,如果沒有遇到溫玉,也許他的心意再晦澀難明,也終有一脈,曾經為她所收。可是這一世,注定地傷害和厭惡地過去了,再無和解和轉折。

“最後一次。”他輕道,喉間都是淡淡苦澀。

月亮如此圓滿。

招魂過後,連這幻影,都不會再回來了。

月亮升至最高,光輝四撒。小軟走在衆人前面,先一步站到震位之上。衆仙各找各的位置,只有紅掌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腳步遲疑:“這……”

小軟壓低聲音,甜甜道:“姐姐莫不是記不住位置了?你在我旁邊。”

紅掌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小軟定定望着她,招了招手,“快來呀!”

她默默地走到空缺的位置上來,眼中還有些狐疑。海棠看她一眼,嘆氣道:“但願那位這一次徹底離開,莫要再陰魂不散了。”

溫玉身着瑩白衣裙,忽然在陣中顯形,頓時無數光華都引到她的身上,滿身披了月色,更顯得她容顏神聖而絕美。

衆仙一時噤若寒蟬,紛紛低頭見禮。

溫玉的目光劃過在場的每個人:“最後一次,勞煩各位盡己所能。”

季北辰亦現形,站在陣外,雙手捧着一個小小的壇,上面布滿密密匝匝的鎖鏈,流光溢彩,映得他面容蒼白漠然,他與溫玉對視一眼,輕點了一下頭。

“諸位聽北辰君指揮。”

八個花仙齊聲道:“是。”

溫玉看了他一眼,安心閉了眼,封閉五感,端端坐在了陣中。

季北辰走到陣外站定,将那壇子端放在腳下,一手擡起:“起。”一柱光自他手心投入陣中。

衆仙擡掌,紛紛念訣,将溫玉團團圍住,一時間光輝從個個方向而來,将她照得毫發畢現,陣中如同白晝。

涼玉趁季北辰正專注,隐了身形,手中挂着追魂石,正要向那小壇走去,朗月忽然傳音:“小心,自上次你那主戒律的神官提劍要搶你魂魄以來,這兩人謹慎多了,那壇子裏裝的,多半不會是真的魂魄。”

涼玉立即警惕地住了腳,看向那壇中的流光溢彩,蹙眉道:“代替術?”

對面卻悄無聲息。涼玉顧不得責怨朗月,從袖中拿出一個紙人來,兩指挾住一轉,她口中念訣,像那紙人一點。

紙人化作一道藍光,霎時間拐了個彎繞過了法陣,向遠處投去,果然如朗月所說。

月亮慢慢投下一束光輝,指向陣中,愈來愈亮。涼玉立即順着紙人的藍光尋去,她一路瞬移,左右轉彎間,已經到了一處低矮幽暗的宮殿門口,藍光便驟然截斷了。

她擡頭,蹙起眉:“是在……地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