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反陣(上)

涼玉輕車熟路地下了地牢。

遠遠便聽見有女子嘤嘤哭泣,那聲音由遠及近,慘然凄切,時斷時續,像是讓人掐住了脖子,使人聽了極其難受。涼玉小心地繞過牢門,未及轉彎,先撞上一個柔軟的身軀。

她心中一驚,手上已化作冰刃向前刺去,對方向後一閃堪堪躲過,手上的鞭子也帶着勁風襲來。涼玉低頭一躲,地牢裏潮濕幽暗,連地上的塵泥都是腐敗的氣味。

她趁機擡手,将窗邊那一只小小的蠟燭削下來,招了過來。

燭光晃得厲害,微弱的光線映出兩人的臉,涼玉一愣:“錦繡?”

錦繡亦怔了片刻,收了軟鞭:“是你。”急急道,“我知道你找什麽,快跟我來。”

涼玉想到鳳君說過,入了錦繡身體裏的是死在他劍下的妖人,卻沒想到她認得自己。

那邊幽幽的哭聲驟停,忽然間變成嘶啞的驚叫:“涼玉!涼玉!涼玉來了!”言語含含糊糊,似含着無限的恐懼。

涼玉的臉色蒼白,“那裏關的是誰?”

“是流觞,她瘋了,認不得人的。快走。”

涼玉跟着“錦繡”,飛速地掠下臺階,“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素心。”她擡起一顆蛟珠,照亮了下去的路,“上次我未清醒,錯過了講話的機會,只通過一根牽心絲聽從指令。一千年了,神君還好嗎?”

涼玉嘆息:“鳳君已無神職。”

直走了四十九階,仍未到盡頭,涼玉停住,驚異道,“這裏……”

她在的時候,地牢向下只有一百四十九階,一百階下是隐牢,再向下四十九階,是一間密室,另有一個耳室。

可現在密室旁,臺階依然向下延伸,下面黑洞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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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将蛟珠向下照了照:“我聽清章殿裏的侍婢說,自打溫玉繼花神位以來,地牢便從一百四十九階變成一百八十一階。”

涼玉接過蛟珠,接着走下去,密室之下還有一層,門上一把銀光閃爍的鎖。她将手放在鎖上,使了三分真氣,用力一擰,那鎖疲軟地扭曲,立即便斷了。

甫一進門,一股沉重的壓力撲面而來,她死死捂住胸口。素心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蛟珠的光都被壓抑了幾分,這一間密室小而陰暗,令人窒息的黑暗如烏雲壓頂。

素心環顧四周,恍然大悟:“這是‘死霧’。”

黑暗之中,有兩點微弱的光芒在閃爍,仿佛呼吸一般,一明一暗。那抹光落在她眼前,正是她的一魂一魄。

只是魂魄之上,無數密密麻麻的鎖鏈,每個皆粗如嬰兒的小指粗,将其牢牢鎖住,鎖鏈上藍光閃爍,形成一張大網。她的魂魄,被囚禁充滿死霧的地牢下三層,被鎖鏈重重禁锢,永不見天日。

她眼中恨極,手裏緊緊攥着追魂石,顫着手将它擺在鎖鏈旁邊。

如果時間算得不錯,現在月光最明,陰氣最盛,招魂已經開始。

素心擡手,将那死霧一寸一寸收到袖中,蛟珠的光這才漸漸顯出來,她将涼玉撐起來:“姑娘現在好些了麽?這死霧是我們妖界之物,專抑制神仙心脈法力的。”

涼玉靠在她懷裏,胸口的壓迫沒有了,靠近魂魄時的那股熟悉的難受感又顯了出來,“我沒事,可能招魂有些難熬,你陪我聊聊天如何?”

蛟珠映出她瑩潤的臉,素心溫柔一笑:“好。”

“你怎麽會認得我?”

“神君的第一個指令,便是認得姑娘。神君說,倘若他不在,姑娘便是我的主人。”

涼玉心中驟然一暖,竟然不知該說什麽。

素心惋惜道:“神君失了神職,這一千年,竟變動如斯。”

涼玉低嘆:“非但如此,也沒了階品,谪在地下成了個散仙,但求自保。”

寸心滿眼震驚:“想當年,神君是何等光華滿目,妖魔二界,誰沒有聽說過他的威名……”

鎖鏈中的魂魄慢慢顫動起來,竟有呼之欲出的勢頭,涼玉的臉色愈發蒼白,忍痛玩笑:“你這麽溫柔,當初鳳君如何忍心将你斃于劍下?”

印象之中,鳳桐最會跟女仙相處,對熟一點、瘋一點的丫頭,只是調笑諷刺,卻絕不會真正傷害。他待文靜的女孩子,更是十足的謙和講理,溫柔寵溺。總而言之,他的女人緣向來好極了。

“溫柔?一千年前,我一點也不溫柔。”素心微微一笑,“那時我兄長殘殺數千凡人以求功力大增,引得三界不滿,神君領旨來剿……”

洞外那神君緋紅衣袍如霞,一把寶劍半出鞘,天上便有一只青鸾劍靈來回飛舞,天地間璀璨一片,哥哥化作了原形直沖天際,大蛇只探了個頭,剎那間便被那火樹銀花觸碰成灰。

那時她兄妹二人占山為王多年,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

這人外之人一招斃命、藐視天地的修為,讓她吓得腿腳僵硬。年輕的神君捏了個訣,碧鳶入了鞘,他的面容華美倨傲,表情冷淡至極,仿佛只是來應付一個最簡單的任務。

他身後綴着個白衣童子,生得玉雪可愛,衣袖上綴有層層疊疊的羽毛,唯獨一雙吊梢眼顯得兇了些,一直仰頭抱怨:“雀王反了要剿,畫眉妖占山要平,百鳥瑣事已經夠多了,現在一個小蛇妖為禍人間都要我們管——我們也太好欺負了吧?”

那紅衣神君置若罔聞,只是眉宇間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仍然向前走。

“要我說,天帝陛下就是看您不順眼,來來回回故意折騰,折騰得越來越厲害,神君就耐煩?”

“話真多。”那紅衣少年邊走邊蹙了眉,“往人間跑兩趟而已,累着你芳齡大人了?“偶然轉過身來,瞥見她藏身的洞穴,眼神忽地一凜。

“怎麽啦神君?”那白衣童子驟然緊張起來,雙短劍舉在手中,“是不是還有小妖……”

卻見他的眸光若有若無地劃過了她的臉,将頭轉了回去,“沒有,走吧。“

素心見涼玉嘴唇發白,鎖鏈下的魂魄顫動得愈加厲害,知道收入魂魄前夕,體內必是熱浪翻滾,痛不堪受,于是又輕聲說了起來,專門吸引她的注意:“神君是個極好的人。”

那時,即使是他有意放過了她,可捧她如掌上明珠得哥哥已經死了,她該怎麽辦?她既不會術法,也不敢吃人,除了死,好像沒有別的出路了……

紫色身影宛如一只華美的繡球,一個空翻到了他面前,牙齒打顫:“你……你殺死了我哥哥?”

紅衣少年微微眯眼,對于她的自我放棄十分不悅:“誅殺令上沒你,快閃開。”

“神君,還有一條小蛇!”那童子吓了一跳,眼中戾氣大漲,伸出短劍來便要刺她,卻被鳳桐拎着領子,一把提到了背後。

“給我哥哥賠命!“她的眼淚迸濺而出,使勁渾身力氣化作原形,直沖他而去。

就這樣陪哥哥一起死了,是最安全的歸宿吧……

他劍不出鞘,微微一挑,便将她甩回了地上。他垂下眼簾,眉間已經很不耐煩:“你兄長之所以不曾讓你沾染殺戮,就是要給你留條後路。你不懂事也便罷了,不要辜負他。“

“神君……“她聽完他說話,眼淚流了滿臉,叫住了提着童子的少年,”你等等,我有話說。“

他回過頭來,那童子被他封了聲音,兀自蹬着腿掙紮。她微笑着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他,恍如一朵搖曳的脆弱花朵。

趁他不備,手猛地搭在他劍鞘之上,“刷——”

“別碰!”他斂眉警告的聲音已來不及,那青鸾展翅飛出的剎那,也就将她未曾展開的芳華一并帶走,她死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光華滿目的情形。

地牢陰暗,她冰涼的懷裏,涼玉的眉頭慢慢舒展開,綻出一個恍惚的笑容:“鳳君他……就是這樣。”

素心苦笑:“我本以為,死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神君若不許,連死也不成。”

魂魄飛出的剎那,一股強大的力量将她的魂魄霎時卷走,握于他溫暖的手心,他的語氣裏含着一絲怒火:“真是懦弱。”随即,那手掌攏緊,那聲音裏含了一絲不容置疑的自負:“本君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想想清楚活着的意義。”

血契就這樣不容辯駁地簽訂,在漫長時光的盡頭,她擁有可以重來一遍的機會。

涼玉聽着,說話已有些斷續:“素心,你是蛇妖,與神龍本屬一脈,你太傻,若是好好修煉……一千年時間,說不定……你已經……修成正果……”

素心以真絲廣袖擦去她頭上的冷汗:“姑娘可知道,這一千年間,我都看到了什麽?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裏,有天地廣闊,萬物生長,亭臺樓閣,山山水水,無一不足,我是一條從未出過洞的小蛇,竟在這一場夢裏,游遍了六界美景……”

她的面色展現出鮮活的憧憬:“原來活着,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因為有無盡的未來,像謎題一樣,是未知的,要一步一步地走過,一關一關地開啓……”

涼玉臉色大變,忽然咬住下唇,仍是溢出一聲痛呼,她的身子微微痙攣,只見那鎖鏈開始一根一根崩斷,發出嘶啞的摩擦,倏忽幾聲脆響,一個光點從鎖鏈中越出,徑自沖進了她的心口。

她周身一暖,聽得見渾身氣血迅速流動的聲音,只覺得功力大漲,臉色由白轉紅,“成了……”

她緊緊握住素心的手,一時間心神激蕩。

“姑娘,待這件事完成,可否同神君說說,我想清楚了,再不輕賤性命,要好好修煉,覽盡世間的大好河山,再苦再難都不放棄,請他放我投胎去吧!”

涼玉雙瞳如墨:“我答應你。”

她回頭看着剩下的一半鎖鏈中,只松松地扣住一魂,想拿手去取,卻被素心攔下來:“這是天心鎖,看似有空隙,實則密不透風,你的手伸不進去,要想拿出來,除非将它齊齊劈斷。”

涼玉勾起嘴角:“算了,暫且省些力氣,等着溫玉将這一魂拱手奉上。”

月色融成一條濃郁的光柱,流瀉至陣中。

衆仙做法半個時辰,早已精疲力竭,臉色蒼白,苦不堪言。溫玉功力深厚,但也擋不住損耗嚴重,雖仍然盤腿坐着一動不動,嘴唇卻已經發青。

季北辰眉頭蹙起,心下一片驚疑。

他低頭看下壇中,沒有一點魂魄的影子,一切過程無誤,招魂的人消耗這麽多,那些法力究竟去了哪裏?

他看向陣中面色蒼白如紙的溫玉,招魂之前,她同他說,這次一定要成功,他亦是下定了決心,可是現在……

場面已經不能為他所控,他怎麽向她交代?是該現在就停止,還是就這樣耗下去?

卻見到陣中已經關閉了五感的溫玉忽然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已經歪倒,卻睜圓了眼睛:“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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