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昭下課的時候急急地找到葉聿芊,把她拉到一邊。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只小小的竹絲雲雀塞到她手裏。
“聿芊同學,我想請你……能不能保密我唱歌的事情?”
葉聿芊愣了愣,繼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把那只雲雀推回到陳昭手裏:“當然沒問題了!這個你拿回去吧,是你從家裏帶過來的吧,你留着。”
陳昭還想推脫些什麽,女孩卻已經叉着腰甩甩辮子,大手一揮:“我們不是朋友麽!”葉小姐從小就是子弟中的孩子王,氣勢十足的。陳昭見狀,咧開嘴笑了笑,一雙眼睛成彎月。他當然不會和女孩子再争一只小竹鳥的歸屬,更重要的還是葉聿芊說他們是朋友了。
在他來到薊京之前,友情對他來說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因為貧窮與家庭,他在家鄉慶州幾乎沒有同齡人願意用正眼瞧他。不過陳昭根本無暇去憂傷這些東西,他就算是有朋友,也沒有時間去打理這些感情的。從高中開始,他就要四處奔波去給家裏的弟弟掙學費了。
陳昭一直覺得來薊京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就不想再讓過去的那些事情困擾自己,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所以就算是得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金工坊,但想到那裏如何都不會出現自己的同學,他還是決定去那兒唱歌。
但有些東西長期沉澱了下來卻是怎麽都沒辦法從骨頭上剝下來從髒器裏挖出來了,陳昭不大知道怎麽同人做朋友,也不夠陽光外向,最後還有自卑在作祟。大半個學期過去了,他還是孑然一身,課餘時間裏忙着為幾張票子奔波。
當人與人之間有了些共同的秘密之後,關系很容易便親近起來,更不要說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
葉聿芊周末回家的時候,偶然還有幾次同杜聿柏一同去了金工坊,見過好幾個不同的導演。她要是趕上陳昭當班還會過去搗亂,湊上去搶了話筒唱歌。杜聿柏由着她胡鬧,但是自己絕不離開卡座或吧臺半分。
陳昭進來的時候,老板陸洋就明令說過要知道什麽該聽什麽不該聽。班級裏傳過葉聿芊家裏有些背景,加上她又和陸老板看起來相熟,隐約也能猜到大概是怎麽回事。他基本上不離開歌臺那一塊兒,知趣地當個駐唱打工仔。
這分自覺讓陳昭同葉聿芊真真正正就保持在了最校園的男女友誼上,不問過去未來,只興得志趣相投。
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很快便過去。寒假一開始,學生們便紛紛買好車票離校回家去了。偌大的薊京電影學院變得冷冷清清的。陳昭今年不回去,他弟弟寫了信來說外婆前幾日跌了一跤送進了醫院,附上的是一張新的賬單。數額不大,但也是一筆新的負擔。
他當初進學校時候的學費差點就交不上,最後還是鼓勵他來考學校的老師為他去借了幾筆才東拼西湊起來。陳昭記得自己來交學費那天還特意去了一趟銀行,将布包着的零錢換成整錢才來。
回想起來陳昭覺得自己是有些擰巴,可是他不想再被人放在一個不平等的位置看了。萬物的生長都有物極必反的定律,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沒得到過什麽,沒走向麻木的那一端,反倒走向敏感別扭的一頭。
陳昭的父親陳衛國是小零件廠的工人,母親謝惠蓉是中學教師。他出生前家裏不算富但如何都是和睦的,但陳昭是個畸形,身體長了兩副性器官。陳衛國将這歸咎于謝惠蓉身上,謝惠蓉對陳昭些許的母愛也最終在丈夫的羞辱中成了恨。即使三年後他有了一個正常的弟弟,但在陳昭的記憶中,父親與母親似乎永遠沒有過氣氛平等緩和的時刻。
六歲的時候他爸媽總算是離了婚,一種苦難化為了另一種苦難。他記不大清楚那天是個什麽來龍去脈,只記得他牽着三歲的弟弟,看着自己家裏兩女一男發出哭叫和争吵的聲音。長大以後他會覺得非常神奇,明明只有六歲的小孩子竟然能把場景都記得那麽清楚。
Advertisement
陳衛國和三兒在床上急匆匆地用找着蔽體的東西,而他媽媽謝惠蓉披頭散發地拿着掃把歇斯底裏地沖着簾子打。弟弟陳昀被吓着,張開嘴哇地一聲哭出來。陳昭條件反射地去捂着弟弟的嘴,把他往自己懷裏藏,還是被屋裏的人注意到了。
“你個怪物崽兒。”
陳昭後來隔着十幾年去往望着門檻那一頭的女人,想,她确實沒說錯。要不是他,他父母也不至于如此,于是他父親去找了別的女人,而他母親成了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人。
最後他和他弟弟陳昀被判給了他媽媽,他爸爸每個月支付贍養費。謝惠蓉是個沒落文化家出來的,比尋常的女人多有心高氣傲,還帶些條框刻板的嚴厲。陳昭的出生令她在家裏沒了地位,而陳衛國的出軌令她的自尊被撕扯得一點不剩。
或許她最後剩下的一點高傲便是每個月讓陳昭和陳昀去問陳衛國讨要那五十元的生活費,至少這樣不用看見那家裏是個什麽光景。離婚後陳衛國迅速地同三兒組建了新的家庭,而謝惠蓉則帶着孩子住在老舊的筒子樓裏。
陳昭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己,于是加倍地料理家務事,也更懂得察言觀色。盡管如此,随着陳昭長大能夠獨立自理并照顧陳昀,她回筒子樓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謝惠蓉寧可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裏,也不願意看見陳昭。
那時候慶城出軌離婚這般醜事很少,且重男輕女的習俗依舊嚴重,謝惠蓉與她的兩個孩子都被人帶着有色眼鏡看待。她本該提至教導主任的待遇也因為“作風問題”被交給了別人,更不要說同事鄰裏間的指點與議論。
陳昭與陳昀從小就是被排擠、欺負的對象。只是陳昀多少有個哥哥保護着,謝惠蓉也對他好得多。
命運在陳昭十五歲那一年又畫上一個轉折符。那天他拿着成績單走出中考查分場,外面天氣很好,心裏也跟着明朗起來。陳昭拿了第一名,想快點回家拿給母親看。謝惠蓉在看到他成績好的時候會給他說些鼓勵的話,臉色也不那麽冷漠些。
到筒子樓樓下的時候,他聽見對門廢品回收的男人啐了一口唾沫說咱樓的那個破鞋死了。陳昭腦子一片空白,踉跄一下差點跌倒,加快了腳步。他站在家門口的時候看見警察扶着陳昀的背,客廳裏躺着一個女人。
服藥自殺。監護權移轉給孩子的外婆。房産進行出售,款項并屬保險受益人陳昀所有。
陳昭那時候想他不能讀書了,得快些想辦法成長起來。那個暑假他開始去嘗試找工作,但因為年紀小總是四處碰壁,只是多多少少有些零工攢起來,好歹聊勝于無。在開學前一天的時候,陳昀将一封錄取通知書和一套高中校服塞到哥哥手裏——他在哥哥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偷偷代替哥哥填完了志願,交了學費。
高中三年他一邊打工一邊讀書,成績只能在中游。倒是陳昀一路被他哥哥盯得很緊,一直都名列前茅。不過人生總不是一直都苦難,陳昭的高中音樂老師李霞霞是母親的舊友。李霞霞留過洋,思想開放灑脫得多,一點不覺得陳昭陳昀有什麽讨人嫌的。
她看不上這處的男人戀愛,自然也沒有結婚生子,無處傾注的母性放到了陳昭身上。她教陳昭專業的唱歌方法,在高三時候問陳昭要不要加入慶城的文工團,她去做個介紹。那時候恰逢陳昀升高中要一筆學費,更不要說高考的考試費同大學的學費。
陳昭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的同學們在考場上以筆為戎時,他背着一只帆布袋開始去為了工資而四處演出。後來……後來便是一次去薊京演出的時候恰逢薊京電影學院的招生……
“陳昭!陳昭!”
敲窗的叩叩聲和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将他從回憶裏叫醒。有人要來,他手忙腳亂地把面前的稿紙理得嘩嘩響。陳昭回過頭,看見畫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葉聿芊三步并兩步地跑到自己面前。
“芊芊?你不是回家一周多了嗎?”
“我東西落在學校啦,反正我家就在薊京,回來拿一趟又不麻煩。倒是你,在這兒幹什麽呢?金工坊過年期間可不營業呀。”葉聿芊湊過去畫板上看,瞅見一幅幅分鏡圖。“看不出來,你畫畫還那麽好啊?下次我要告訴冬英,不能讓她這個宣傳委員埋沒了一支神筆馬良。”
“我今年不回去了,張老師不是缺人幫他描稿子麽,還有些雇人做作業的。我留在這兒過帶薪假期了。”
陳昭搓了搓手,趁着同葉聿芊聊天的這會兒休息時間把手縮進袖子裏。葉聿芊一張張順着往下翻,翻到最後一張的時候陳昭突然伸手攔着,不讓看了。女孩眼珠子一轉,直覺認定肯定是偷偷畫了哪個心儀的異性,更是要去掀開來看了。
打鬧了好一陣,還是葉聿芊眼疾手快地把夾子一拆,撚着那最後一張從散落的稿紙裏抽出來。陳昭忙着去撿掉在地上那些,混亂中也沒注意到葉聿芊已經把那張自己藏起來的畫兒暗度陳倉了出來。
等他把稿子整理好了,才發現葉聿芊不知道什麽時候溜走了,還帶走了那副素描。
那是一張電影《京上風雲》的劇照,畫的是靠此片拿了主角大獎的影帝杜聿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