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葉聿芊硬是要讓陳昭同她一起去上一門叫做實踐表演的課——其實那時候他們能夠自己獨立選擇的空間很小,大部分課程都還是由學校安排好的。陳昭對這些基本上都是随便勾的,對他而言能夠接受到這樣的教育機會來說已經是很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葉聿芊勾的實踐表演老師是一名老導演,以要求嚴苛而聞名,主動報這門課的學生不多,何況還安排在周五的早晨第一節 ,持續整整一個早上。陳昭看了看課容量,只有半個班級左右的人數,只道這個學期在這要下功夫了。

結果第一節 課的時候,走進來的不是鶴發童顏的老導,而是人人都認識的傑出校友大學長杜聿柏。教室裏幾個蔫着腦袋的女孩子立刻兩眼放光捂着嘴怕自個叫出來了。陳昭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确定那走上講臺翻開書的真的是杜聿柏。

“同學們好,我是杜聿柏。這個學期的實踐表演課呢,就由我代替張老給大家上了。不過還勞煩各位同學不要聲張這件事了。”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銀邊眼鏡,頭發稍稍有些長紮起來了一小撮。

第一節 課他沒講些太難的東西,畢竟一群學生也都在興奮勁兒上,聽不進什麽理論,再者這終究還是一門選修課程。不過杜聿柏還是有心只留下了表演系的學生,将其他系的通通拒之門外。

他用了大半時間讓學生提問,從職業趣事問到專業藝術,不管簡單的還是困難的都一一作答。杜聿柏當老師是嚴肅些的,不主動開玩笑但肯定也不至于讓學生一聲不吭。頭回課上距離感控制好了,形象樹立好了,接下來一個學期這群年輕小孩都能服服帖帖的,也能學到些東西。杜聿柏當初去找張老要班的時候,還同老人家打了個賭,說這個班怎麽地也要出紅人,賭得是張老的複出。

“我是熒幕上的演員,也是你們的學長,但我希望你們知道我現在在這兒,最重要的的身份還是你們的老師。”距離下課鈴響前五分鐘,他站起來,對着教室裏的同學一字一頓地說。

“這節課呢,我算是同大家先熟悉起來。下節課開始,你們作為小組要開始進行表演實踐。角色劇本我放在講臺上,下課後自己來抽。要是抽到性別不一樣的,就自己私下商量男女互相換,允許反串。”

“喔,對了,那兩個一整個上午都沒跟我提問的同學,下課以後留下來一下。”

這節課上到中午,飯點時間鈴聲一響學生們都急着去吃飯,從講臺上急急拿了本子後就跑,一瞬間教室裏就只剩下陳昭同葉聿芊兩個人。他們倆坐在教室中間靠後的位置,隔了一條過道靠邊坐。杜聿柏走過去把劇本發給兩人,然後停在陳昭面前用食指關節叩了叩他的桌子,讓他把筆記本給自己。陳昭明顯慌神了起來,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乖乖交了出去。

杜聿柏翻開第一頁,先是看見瘦勁清峻的字體寫着名字和課程名,接着往後翻……

一旁昏昏欲睡了一個上午的葉聿芊總算是被一聲“撕拉”聲叫回了注意力。她聽了一個上午自己的哥哥說話,要麽是她知根知底的假正經,要麽是她聽不進去的真專業,一點意思都沒有。

“畫得不錯,上交給老師了。”

葉聿芊估計是陳昭上課在偷着畫畫,結果被杜聿柏抓了現行了。上個寒假的時候她偶然發現自己的好朋友原來是自己哥哥的粉絲,在家時就把那張偷來的素描像交給了杜聿柏。她也不知道杜聿柏還記不記得自己這個在金工坊唱歌唱得倒栽蔥的同學,不過自家哥哥說着拿來看看卻沒再還給她。

陳昭低着頭不敢說話,藏在身後的手攥緊,指甲都陷進了肉裏,肩膀緊繃繃的。杜聿柏皺了皺眉,伸手輕輕揉了一把男孩的黑發:“沒怪你,別那麽緊張。這個時間學生飯堂人多,跟我去教工那兒吧。”

他轉過身看了一眼葉聿芊。女孩立刻歡天喜地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們往外走。陳昭有些困惑,湊到葉聿芊旁邊小聲問她怎麽沒問問題。葉聿芊倒是一點不忌諱,用正常的音量回答因為這是我哥,有什麽好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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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昭震驚地答不出話來,還是杜聿柏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句:“芊芊跟母親姓。”

路上葉聿芊說話說得多,畢竟一個是好友一個是哥哥,沒什麽好拘謹的。杜聿柏平時同他妹妹相處都是三句才回一句的聊天頻率,而陳昭一方面還在消化這個訊息,一方面在仰慕的對象兼老師面前就更加不知道如何開口好。

“老師請客。”

“狡猾!請食堂算什麽!現在就出去吃銅鍋涮肉!”

杜聿柏笑笑,沒理張牙舞爪的小丫頭,直接把餐票往妹妹手裏一塞随便她點。陳昭還在看着餐牌犯難,不好意思讓杜聿柏真的請客,但是這處的價格怎麽都還是比學生飯堂的要貴些。同樣,他們兄妹之間吃飯,總感覺自己怎麽都有些尴尬,這下正思忖有沒有辦法找個借口離開。

“陳昭,食堂飯菜怎麽樣?感覺比我念書的時候好得多了。有哪些菜好吃的?”

“啊…嗯?挺好的……”陳昭忽然被點名,急急地回答,仿佛還沒從上課的緊張狀态裏回來,但一要具體說開又沒了下文。杜聿柏猜到大概陳昭來來回回都是吃些最便宜的飯菜,哪能說出好還是不好,于是直接點了兩份一樣中間價格的飯菜。

一頓飯下來陳昭倒是放松不少,尤其是東西吃完以後杜聿柏拿了他倆的劇本過來看了看,提點了一臺小竈。杜聿柏發給他們的本子是他早年的一部武俠電影《風裏雪》,講的是明代時候錦衣衛首領同武林盟主女兒相鬥相戀,而後朝廷與武林一同聯手對抗進犯胡人的故事。

大概因為葉聿芊同陳昭領的是被壓在最下面那兩冊,恰恰好就是男主角義風與女主角淩雪兒的聯手擊殺胡人卧底的一幕,正是全片的小高潮之一。女主角同胡人卧底苦戰,眼見落下風垂危,男主角橫空出現一展英姿及時解圍,二人聯手退敵。

杜聿柏當年出演的正是男主角義風,憑借潇灑的武術動作同正氣十足的表演贏得一衆贊賞。義風在這一幕的難度上主要是動作戲,但杜聿柏自然不可能讓他們真正在一周裏練出個什麽功夫來。

因此陳昭拿到這幕是的的确确的運氣好,難度不大卻又易出彩。只是葉聿芊睜大眼睛嗷開了——胡人卧底安格爾與淩雪兒是武林盟中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二人間情感沖突可重得多。杜聿柏眯着眼睛不說話,用手指點了點幾句重點臺詞兒,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同杜家兄妹分別後,陳昭感覺自己心情稍稍有那麽些雀躍起來,藍色的天空變得高遠起來。平日裏他總是恨不得飯堂到宿舍的路長一些,在校道上的走路也算是一種休息,不必想着校園外那些工作與債務。

但是今天他走的又快又急,想着早點回到宿舍坐下來靜靜地看一看劇本。周五下午還有兩節形體課,上完以後就得立刻出門趕公交車去金工坊,周末的時候還要找個時間去給家裏彙錢。

他是被生活強行擰滿了發條的馬達,有時候夜裏骨頭硌着硬床板,他會懷疑自己身體裏是不是沒有溫熱的血肉,只剩下一具骨架子。

一周的時間過得很快,等他讀完了《風裏雪》的原著又寫了兩頁子整關于角色的筆記以後,第二次實踐表演的課也要來了。葉聿芊笑他是不是害怕在偶像面前丢了面子,花這麽大的功夫琢磨角色。

陳昭昨天晚上值的是金工坊的夜場班,醒得稍稍晚了些。舍友都出了門,只剩下他一個人,連忙捯饬一頓取了桌子上的本子小跑着去上課。

他踩着上課鈴進了教室,挨着葉聿芊坐下。按着電影的順序,他們這一幕在靠後些才上演,前面先看別的組表演。杜聿柏坐在一邊,先收上學生的本子确認角色,然後等演完了後再點評。

他不敢開小差,認認真真地看別的人怎麽表現,然後聽分析。杜聿柏的眼神銳利得很,話不多但點評時候字字句句像手術刀,一場表演被他剖得清清楚楚,哪裏不足哪裏可嘉,明明白白地擺出來。

終于輪着他的時候,陳昭緊張地抹了一把手心的汗,站起身從包裏拿出劇本——

那不是自己的本子。

他愣住了,連忙翻開來看。大約是不幸中的萬幸,這還是他該出演的那一幕,只是角色變成了胡人卧底安格爾。安格爾自小被胡人設計投入武林盟中與女主角淩雪兒一起長大,心中對淩雪兒有愛意的同時又背負國仇家恨。在看到心愛之人與其他男人走到一起時心中憤懑爆發,導致卧底一事敗露,最終被主角二人聯手擊殺。

葉聿芊見他不動,伸手戳了戳他的後腰表示催促,自己先一步上去交上了臺本。陳昭咬咬牙,只能将這不屬于自己的角色扛下來演。這臺戲三個人,除了他和葉聿芊,第三個人是他的舍友單子辰。

杜聿柏喊了開始後,他同葉聿芊迅速進入了狀态。好在功夫不是白做的,即使臨時換了角色,陳昭并未顯示出什麽大差錯,臺詞與動作也沒掉鏈子。葉聿芊倒是驚訝得很,只是一旦開始了表演,這些事情都要放到腦後去。

他們周旋一陣後,便是單子辰飾演的男主角登場救下女主角。單子辰拿着一把道具劍挽出一個煞是漂亮的劍花,與陳昭佯過幾招後潇灑地回頭,沖衆人勾起嘴角一笑。他長得端正俊朗,劍眉星眉,引得座中傳來一兩聲壓不住的驚呼。

接下來便是二打一的情節,陳昭順勢便倒在地上靠着櫃子,然後等着被“擊殺”便完成了表演。他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冷笑,然後甩甩腦袋,猛地睜開眼睛瞪着前面的二人,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

“你算個什麽東西!”

“你不配她!”

單子辰的表情突然松動了一瞬間,但很快調整回來。“你這異族狗賊,還不快将目的招來,否則……”

“義風。”她趁着這一瞬間走神,及時上前結束了竹馬的性命,了結了這番痛苦。

劇本到此處便結束,杜聿柏微微點了點頭,開始逐一點評三人的表演:

“葉聿芊,大體上沒問題。只是刻畫角色‘女俠氣息’這部分有些過頭了。淩雪兒确實是武林中人,但盟主的女兒怎麽也算是名門小姐了,你缺了些‘粗’中帶細的氣質。”

“單子辰中途走神了。大忌。不過他的義風是我現在看着最潇灑的一個。單子辰的外形很适合這類角色。雖然層次還缺點揣測,不過演成這樣很不錯了。”

“安格爾……陳昭演得有些太過動情了。”杜聿柏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下課後過來找我一下吧。”

陳昭想還好他靠後了演,因為杜聿柏的話讓他餘下的時間心裏一個勁兒地打結。他也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個原因,總之就是沒辦法平靜下來,低着頭揪手上的倒刺,血淋淋地刺痛了好幾下,總算下了課。

“你的本子被他換了,是不是?”

午間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杜聿柏的身上。有一點光斑頑皮地浮動着,從他的肩膀上慢慢地轉到脖子,最後落在臉上,停在他的眼睛下面。陳昭這才發現杜聿柏有一顆很小很小的黑色淚痣。

教室裏很安靜,杜聿柏的那句話就變得格外清楚。他沒點責怪的意思,也不是在調查什麽,語氣很溫和,像是來安慰受了委屈的人,告訴他我知道你的苦楚不甘,你盡可以同我宣洩一番。

陳昭喉頭一梗,說不出話來,只點了點頭。杜聿柏嘆了口氣,想,如果他要是當場鬧起來那肯定最後他還是會演回自己該演的,但是自己果然沒猜錯陳昭的性子。少年人挺直了脊背站在自己面前,雙手背在後面,不知道是憋了一股什麽氣兒。

“走吧,你跟我去學校裏散步走幾圈,邊走我邊跟你說。”

“是。”

陳昭一言不發地跟在杜聿柏身後,眼睛緊緊盯着自己的老師。杜聿柏刻意放慢了腳步,要他跟上了并排走。男孩好像在試探似得,來回幾次要追上了,又迅速放緩腳步,就這樣亦步亦趨地,最後他穩定在同杜聿柏保持小半步的距離。

杜聿柏心裏有點哭笑不得,說:“怎麽?你生老師的氣?”見那顆毛茸茸的腦袋用力搖了搖,他又開口:“你說最後一句臺詞的時候不應該這樣偷着罵人。”

陳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一樣僵住了身子,手上握了拳又松開,一下便懂了杜聿柏說的“太過動情”是什麽意思。杜聿柏說完以後也不逼着他繼續交代些什麽,繼續在校園裏繞着走,聽最早破土的那一批蟬唱聒噪的歌。

等繞到第三圈的時候,陳昭終于把那半步邁了出去,乖乖地承認,杜老師我錯了。杜聿柏開始給他細細地講戲,一邊說一邊用餘光看了看陳昭,瞅見一片微微泛紅的耳朵。

杜聿柏不知道怎麽地,心裏又突然癢起來,想着把那顆耳垂銜在齒列之間的話會不會也是這樣泛紅的,是不是還會帶着脖子一起也都變得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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