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年初一的早上不知道怎麽有人敲門。

陳昭迷迷糊糊地想着這房子難道是租的嗎,可是就算得收租那也不會大年初一來吧……以前在慶城的時候替人讨債的混混倒是會專門挑這種時候來砸門,但怎麽想這種事都和杜聿柏這種塔尖兒的人無關……

打開門,一股雪花的涼意飄進來,陳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接着一條還帶着體溫的柔軟圍巾就貼到了臉上。

“出門。”

杜聿柏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風衣站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圍巾解下來圍到陳昭脖子上。陳昭覺得自己現在睜大眼睛穿着睡衣光着腳,脖子上還挂了一條厚實漂亮的圍巾的樣子一定非常滑稽,但是杜聿柏來找他出門,陳昭沒問為什麽,下意識地先服從起來,跑進房間裏迅速洗漱好換了衣服跟出來。

他給杜聿柏把圍巾系回去的指尖有一點抖,擦過男人的臉頰,涼。明明更親密的事兒都翻雲覆雨了不知道幾次了,估計是天太冷,凍出來的。上了車以後杜聿柏指了指放在座位上的水煎包。陳昭“哎”了一聲把油紙包拿到手裏,拆開前突然又遞到杜聿柏面前,問他吃過早餐沒有。

杜聿柏說自己在家吃過了,陳昭才放心地拿出包子吃起來。他望向窗外,果然同自己想的一模一樣,有紅牆青瓦白雪藍天,只是除了傳統的皇城根,那些新的現代化的高樓大廈也在林立着,鋼筋水泥同城樓古築交織在一起。

車子停在了香山公園的一個側門前。陳昭第一次來香山公園的時候還認認真真地辦了張月票,辦的時候感覺杜聿柏一直盯着他看。後來陳昭跟着單子辰葉聿芊一起去看楓葉的時候說了這間事,單子辰憋着笑帶着他從隐秘的側門直接開車進去,停在別墅群裏。

陳昭大概知道了杜聿柏為什麽要盯着自己看了。那張月票被他收進了一個紅鐵皮餅幹盒裏,其實上面還是印了好幾個印的,杜聿柏陪着他買過好幾次票。回想起來,陳昭感覺自己頭發有那麽點發麻的感覺。

後來杜聿柏每次都開車停在側門,人是走進去的。陳昭覺得這樣比單子辰大搖大擺的層次高多了,但其實他忽略了側門沒有專門的停車場,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在這兒停車的。

大年初一的公園裏沒什麽人,安靜得很,只有杜聿柏和陳昭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聲音。陳昭跟着杜聿柏一級一級地踏在石階梯上面,有時候驚動了樹叢裏的冬鳥,鳴叫着飛起來把矮植上積落的雪抖下來。

漸漸地出了一點太陽,照在身上很舒服。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慢悠悠地爬香山,聽風聽雪聽陽,聽另一個人在自己身邊的呼吸聲。陳昭感覺自己從小到大都在很狹窄的地方生活,以至于看薊京的風景都感覺開闊起來,但他情感敏感而豐富,讓他很容易受到這種開闊的影響,自己好像也變得非常高大偉岸起來,心胸廣闊地可以包容任何不高興的事情。

山頂上是一所寺廟,一般初二初三人才會變多,現在只有小僧彌拿着一把大笤帚在掃雪。陳昭跟着杜聿柏進去拿了香,恭恭敬敬地坐在菩薩和彌勒面前拜了拜,上了香,然後出門右轉走到功德箱那兒去。

杜聿柏從口袋裏拿出一串硬幣,分成兩份,放到陳昭手裏一份。他們一起把錢投進去,聽着金屬硬片和木質箱壁碰撞發出來“咚咚咚”的響聲。陳昭放手以後迅速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開始許願,生怕等那硬幣落地歸寂就不靈了。

他睜開眼睛以後看見杜聿柏也剛松開并在一起的雙手,剛準備離開的時候小和尚過來問兩位施主是否要求一簽,平日人多可沒有這個機會。于是他倆又跟着小和尚走到了廟殿裏,接過簽筒搖起來。

和尚說搖簽的時候不能有人看着,于是陳昭就站在杜聿柏身後,看着他跪在麻蒲團上搖完以後拿着一根簽以後順着小和尚指的路進去內室找方丈解簽。陳昭接着跪下來拿起簽筒一下一下地晃起來,掉出來一根,屏住呼吸撿起來一看: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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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時就氣餒了,立刻把簽塞回去要重新搖。小和尚立馬跳腳了,沖過來攔着說施主萬萬不可。陳昭把簽筒舉高了不願意還給小孩,一陣争搶打鬧。杜聿柏和老方丈走出來看到的場景便是小和尚跺着腳說着糟踐糟踐追着陳昭跑。

說來巧,這時候剛好就掉下來一根簽,陳昭迅速把簽筒往小和尚懷裏一塞,撿起那根簽:大吉。他像得了醬鹵肉的小狗一樣歡快高興,跑到方丈面前,舉着那根簽說師傅快幫我解簽,又轉頭看着杜聿柏,眼睛亮亮的。杜老師你看我運氣是不是特別好。

“靜能師傅!他是換簽的!別幫他解!這是業障啊業障啊!”小和尚氣呼呼地跑到方丈旁邊,扯着師傅的袍子告狀。靜能方丈“阿彌陀佛”了了一聲,摸了摸小和尚的頭,伸手将陳昭的簽子拿來看了看,遞給他一張疊起來的黃紙

“命裏有時終須有。”

方丈沒頭沒尾地抛下一句話,牽着小和尚往內室裏走了。陳昭先是把解簽紙放在杜聿柏手裏,搓了搓手,往手心呵出大大的一口白氣,然後才歡天喜地拿過簽紙,寶貝一樣地拆開。

大吉:白虹金鱗

陳昭特別高興地拿給杜聿柏也看,然後沿着原來的折痕小心地疊好,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回去的路上他還在這陣福氣裏沒出來,時不時去摸自己的口袋想拿出來看,又覺得太作秀炫耀了,又把手拿出來。

他問杜聿柏抽到的是什麽,因為總覺得杜聿柏心情也挺好的,帶了點不是客氣的微笑。杜聿柏展開手心,讓陳昭自己把簽子拿去看。結果不是大吉,只是一張普通的小吉,預兆是昭映松柏。

陳昭覺得這個預兆的名字實在太讓人想入非非,心虛地把發燙的臉往圍巾裏縮了縮,悶着聲音說:“要不……我跟你換了。我這張是大吉呢。”杜聿柏搖了搖頭,把那張黃紙從陳昭手裏拿回來,放回自己的口袋裏。

也是,這些子虛烏有的其實對杜聿柏這樣的人來說只能是圖個好玩兒,只有像陳昭這種窮苦小民才得祈禱一份兒雞犬升天。以前在慶城他也經常大年初一去拜佛,趁着人少不必被議論打量,在神佛面前享受平等的感覺。

謝惠蓉走了以後就變成他帶着陳昀去,還是在大年初一的大早上去。恰逢那會他青春期時候情緒瘋長,內心波瀾壯闊地痛恨着生活,于是也波瀾壯闊地痛恨着自己。謝惠蓉對孩子實行着傳統而嚴苛地傳統思想教育,灌輸崇高聖人的道德标準,尤其向陳昭加上了一番人格貶低,致使他認為自己這種痛恨是肮髒的。

但窮人是不配大喜大悲的,最後少年陳昭對命運的抗争變成了在大年初一搖簽時偷換佛簽的行為,好像這麽做能夠換掉自己的命一樣。陳昭知道這麽不對,死後肯定要下十八層地獄遭鬼差折磨的,可是活着他想給自己争一點幸運,哪怕是假的,能空歡喜一場,好歹也是歡喜啊。

上山的時候覺得走了很久,可是下山的時候覺得臺階仿佛能一眼望到底,一下子就走完了。陳昭還不太想回去,拉了拉杜聿柏的衣袖說還想再走走。于是下了山他們就往東門去,穿過那道裝潢古樸的大門以後一直往下走便是熱鬧的小街。

平日裏這裏擁擠得很,古牆下賣吃食的賣玩具的賣唱跳的,販子戲子孩子,吵吵鬧鬧熙熙攘攘哭哭笑笑。

不過現在只有些許幾個推着小吃車的,只有牆頭上挂着的風車在轉鈴铛在響。陳昭買了一包炒栗子,買了以後才發現剝下來的殼兒沒處扔,只好放在手裏當暖餅用。

城牆下的一段街兒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最末坐着一個給人畫像的師傅。杜聿柏過去問了兩句,陳昭站在旁邊嘟囔着說我也會畫。

“那你給我畫。”

“我給你畫,但我要收費。”

陳昭突然轉過身邁開步子往前跑,一個人站在雪地裏,沖他張開了雙臂。其實陳昭不矮,一米七七的個子,只是骨架小,杜聿柏個子高,這麽有點距離地看着,感覺他在站空曠的雪地裏小小的一個,孩童一樣地讨一個擁抱,可憐又可愛。

杜聿柏一步一步走過去,看見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咬着嘴唇不讓自己的嘴角上揚,鼻尖凍得紅紅的。他停在陳昭面前,安靜地看着男孩。

陳昭只是想要杜聿柏抱一下他。

杜聿柏突然想起,哪一次陳昭喝醉了,自己接到電話開車去接他回來,趴在杜聿柏身上說,杜老師,我要去告你流氓罪。杜聿柏沒理他,心想如果自己的每個情人都要去告自己流氓,那估計關诽謗罪的監牢裏就放不下人了。

杜老師,我查了資料,我們得一塊去勞教,然後一塊被人叫兔兒,接着還要蹲監獄……

算了,我舍不得。

那我去告重一點,判個死刑。我們一起殉情好不好。

他聽見自己背上的男孩吸了吸鼻子,然後又沒了聲響。杜聿柏以為他睡着了,結果走了很長一段路,快到家了,陳昭又突然開口了。

杜老師,我還是舍不得。

我舍不得你沒了。然後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你還在,我突然又變得很怕死。

杜聿柏在把這一小片對話翻出來咀嚼,陳昭眼裏的光在一點點暗下去。最後砰一聲,陳昭倒在雪裏,四肢上下揮動了幾下,做出一個雪天使出來。

陳昭仰視着杜聿柏,腦海裏浮現出靜能方丈說的話,只不過他覺得适合自己的是後半句,命中無時莫強求。他準備起身了,突然杜聿柏蹲下身,手貼着他的手,俯到他身上來抱着,呼吸打在耳邊。

他聽見耳邊響起一聲很輕很輕的笑聲,然後杜聿柏說了句話,一句讓陳昭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可是又落在了他最期待最期待的心口懸崖尖尖兒的一句話。

他說,好,陪你一塊兒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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