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演戲

“從小村姑變成小侯夫人,感覺如何?”

濃濃的嘲諷隔着大紅蓋頭鑽入薛鏡寧的耳朵,她渾身立僵。

她在鄉下莊子住了八年,骨子裏已經養出了野性,剛剛被他掐住下巴時,原本想一口給他咬個血窟窿,只是想到他是陸謹沉,才堪堪忍住了這個念頭。

這會兒聽清楚了這句尖刻的話,她想也不想,嘴巴一張,便低頭朝握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咬了一口。

陸謹沉死沒想到這個乖乖頂着蓋頭等了自己一個多時辰的小姑娘竟然是只會咬人的兔子,他猝不及防地被咬了一口,便下意識地縮回了手。

“你真的是陸謹沉嗎?”小姑娘說話了。

陸謹沉愣了下,蓋頭底下的聲音可真是清甜好看,可是這語氣好像委屈得緊。

薛鏡寧當然委屈。

別人可以覺得她攀龍附鳳,她不在乎。

他也是這麽想的嗎?

他怎麽會這麽想?

他怎麽可以這麽想!

陸謹沉是不是已經把她忘了啊?

想象中的久別重逢成了一場笑話,這一刻,她委屈得寧可沒有來铎都。

這時候,陸謹沉嗤了一聲:“我不是陸謹沉還能是誰?新婚之夜,你還想誰進這間喜房?”

語氣中猶存的嘲諷讓薛鏡寧更加委屈,登時紅了眼眶,咬唇道:“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當然知道。”陸謹沉的語氣譏诮萬分,“薛家的嫡女薛鏡寧,我的娃娃親——對象。”

“只是這樣嗎?”薛鏡寧再也忍不住,唰地一下扯下蓋頭,仰着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不記得我了嗎?”

隔在兩人中間的唯一屏障驀地消失,兩張臉霎時貼得極近。

薛鏡寧本來就生得美,而且是越細看、越久看,便越是攝人心魂的美。

這會兒,陸謹沉剛好近距離地盯着這張臉,饒是見過美人無數的他,依舊被震得晃了一下神,立刻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他知道薛鏡寧的身世,也知道她小小年紀就被送入鄉下,一直在鄉下莊子長大。

在他的狹隘的認知裏,應該是個土裏土氣的姑娘。

卻沒想到,竟……竟這般美得不可方物。

不過,他并非好.色之徒,薛鏡寧美則美矣,橫豎不過頂了個美貌的皮囊,芯子卻叫他瞧不上。

于是又忍不住譏諷:“你可知道,這紅蓋頭是要留給夫君揭去的。你居然自己掀了紅蓋頭,果然是個沒規沒矩的村姑。”

薛鏡寧卻像沒聽到似的,執着地問他:“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十年前,我們——”

“停。”話未說完,卻被陸謹沉打斷。

他冷冷地笑:“薛小姐,你大概不知道,十年前我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後就不記得以前的事了,而且只要一回憶起以前的事,我腦袋便隐隐作痛。”

也因着失去了十歲以前的記憶,不知道多少人偷偷跟他套近乎,騙他兩人小時候有交情。

這不,又來了一個。

薛鏡寧聞言微愣,她以為陸謹沉只是忘記自己了,卻沒想到他忘記自己的原因竟是生了一場大病。

她心裏的委屈和難過頓時被心疼所取代,原來她離開铎都後,他就生病了啊……

“原來是這樣……”她緊繃的面色緩和了不少。

薛鏡寧仰着頭仔細瞧着眼前長身玉立的陸謹沉,依稀還能從他身上看到幾分十年前的影子。

不過,長大後的陸謹沉更加俊逸了,不知道是多少姑娘家的春閨夢裏人。

而這樣鳳骨龍姿的人,今天依約娶了她——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他們的約定了。

薛鏡寧鼓了鼓臉頰,摁下心裏淡淡的失落,笑得眉眼彎彎:“你不記得沒關系,我記得就行,我說給你聽啊,小時候,我——”

“不必了。”陸謹沉又打斷了她。

剛失憶那會兒,他也迫切地想找回以前的記憶,因此誰跟他套近乎他都信,結果被騙得團團轉,便不再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想靠自己回想起來,可越是拼命回想,便越是頭疼難忍,最後便索性不再去想。家裏人也就不許別人再向他提起以前的事,免得他又鬧頭疼。

慢慢的,他也就習慣了那段記憶的丢失,橫豎孩童時代,不外乎就是讀書和玩樂,沒什麽緊要的。

他眸色沉沉,看着明顯想要用十年前的記憶博取他好感的女人,淡淡道:“若是重要,又豈會忘記?既然我已經忘記,便說明十年前的事并不重要。那些不重要的事,薛小姐就不必跟我說了。”

這十年來,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他還有一樁娃娃親。

他長到二十歲,人生裏都沒有“薛鏡寧”三個字。

然而,今年開春,他太公才突然告訴他,他有一個娃娃親媳婦名喚薛鏡寧,馬上就要回铎都來,來了之後就給兩人完婚。

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場荒謬的笑話。

他這邊極力反對着,薛家那邊卻屁颠屁颠地上趕着,叫他如何不厭惡。

一群攀龍附鳳之徒,一點臉面和羞恥心都沒有。

包括眼前這個拿着當年的事套近乎,實際上不過眼紅小侯夫人之位的薛鏡寧。

當他還是十年前剛失憶的那個什麽都信的傻小孩嗎?

薛鏡寧完全沒想到他一點想聽的意思都沒有,那句“不重要的事”更是讓她讷讷地說不出話來,只覺鼻子一酸,哭意漫了上來,眼圈兒也起了水霧,咬着唇極委屈的樣子。

她皮膚瑩白又嬌嫩,好像連嬰孩時候的絨毛還尚存的樣子,這會兒又紅了眼睛,就像被人欺負的小白貓似的。

陸謹沉看着看着,猛地撇過臉去,哼了一聲。

怎麽倒像他欺負她似的。

一樁娃娃親将兩人捆在了一起,他娶了自己不愛的女人,而她順利嫁入侯府,從小村姑變成了小侯夫人,以後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語,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只有他才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陸謹沉眼神一冷,往前一步,用高大的身影籠罩了她,一字一句道:“記住,小侯夫人的身份、地位我都會給你,但也僅此而已。從此以後,我們只在明面上當夫妻,其他的你就別奢望了,趁早收起別的心思。”

薛鏡寧驀地擡起眼,錯愕地盯着他,眼圈更紅了。

靜默了一瞬,她忽然崩潰大哭起來。

陸謹沉眉頭一緊。

有這麽委屈麽?

十年前,他們能有多大交情?他才十歲,她更小,才五歲的孩子。就算那時候他們是一塊玩的玩伴,那也說明不了什麽。便是他沒失憶,他們十年不見,也早已跟陌生人無異。

他不信薛鏡寧對他有多深的感情。

唯一的解釋便是,這女人的野心大得很,不但想要小侯夫人的身份,還想拉攏他的心,從他這裏得到更多的東西。

所以,在演戲呢。

他看着薛鏡寧蹬掉鞋子,将膝蓋圈進懷裏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坐在床沿痛哭不止,心裏冷笑一聲。

繼續演。

……不過,薛鏡寧皮相生得好,因而就連哭起來都格外楚楚可憐,看着就招人疼。

那天太公派人接她過府,她也一定是這樣向太公痛哭,惹他憐惜的吧。

這樣才能順利嫁入侯府,不是麽。

這個女人,的确很會利用自己的優勢。

陸謹沉越發瞧不起她,冷聲道:“哭給誰看?別哭了。”

薛鏡寧壓根沒理他,她似乎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眼淚就像水一樣不要錢地湧出來,整張小臉都哭花了,哽咽道:“我、我讨厭你……”

在寒夜裏擁有一簇火、在黑暗中見到一束光是什麽感覺呢?

她第一次遇見陸謹沉就是如此了。

這簇火、這束光都是他給的,她就靠着這點東西支撐着自己走過了漫漫寒夜、寂寂黑暗。

結果,當她懷着一腔忐忑與雀躍來到他面前,他卻将她忘了個幹幹淨淨,還叫她別有非分之想。

這個人給她光給她火,卻又親手掐滅,而他渾然不覺,只有她一個人承受。

薛鏡寧越想越悲,縮着身體哭得昏天暗地,卻咬牙不再說一個字。

她不會把心裏這些話說出來的,這只會讓她顯得更卑微。

陸謹沉本來氣定神閑地看着她演戲,不過她哭得越來越悲戚,還抽抽噎噎地說“我讨厭你”,讓他心口忽地有些微妙。

他便有些心煩意亂起來:“好了好了,別哭了。”

“好了,你別哭了。”他伸出手,再度掐住她的下巴,把埋膝痛哭的臉擡了起來。

此刻這小臉上一片水光,全是濕噠噠的眼淚,他看了一眼,冷着臉擡袖給她胡亂擦了一通:“你既已經嫁進來,我便不會虧待你。只要你謹守本分,跟我當好表面夫妻,哄得太公開開心心,我會讓你過得舒舒服服。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盡力給你辦到。”

薛鏡寧止住了哭聲,怔怔地由他給自己擦掉眼淚。

哭過一通之後,她心裏暢快多了,也冷靜多了。

他都這麽說了,她要是再死扒着不放,未免太過于下.賤。

自尊心,她還是有的。

陸謹沉見她終于不再哭,難得起了好心:“吃點東西吧,想吃什麽?”

薛鏡寧怔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想吃饅頭。”

陸謹沉差點沒繃住臉,他等着她提什麽山珍海味呢,結果竟然惦記吃饅頭,果真是個小村姑。

這樣樸素的要求誰能拒絕。

“你等着。”陸謹沉留下三個字,就走出了房間。

小院安靜極了,衆人都在前院宴席上湊熱鬧,竟沒一人在喜房前伺候。

陸謹沉皺了皺眉,只好纡尊降貴,親自去廚房給人拿饅頭。

房間裏的薛鏡寧拿出帕子把臉上殘存的淚水擦幹淨,也開始冷靜思考。

雖然陸謹沉不記得過去,也不認她了,但是嫁給陸謹沉總比被她那個無情的爹和壞心的繼母嫁去給別的男人好。

況且,侯府還有陸太爺在呢,比別的地方總歸多了一分溫情。

這麽想,她還是賺了的。

現在,既然嫁給了陸謹沉,那就好好地過下去,起碼不能辜負了陸太爺的心才是。

以後的日子,走一步看一步呗,哪能自怨自艾。

薛鏡寧想通了,整個人都輕松了,站起來抻了抻懶腰,正巧陸謹沉手裏拿了個碗進來了,碗裏放着一個白饅頭。

陸謹沉頓住腳步,這女人情緒轉變得還挺快,他走出去前還是強忍眼淚的樣子,一會兒工夫臉上就有了笑意。

果然是演的。

“謝謝。”薛鏡寧從他碗裏拿過饅頭,坐在桌邊小口小口吃起來。

陸謹沉沉默地立在原處等她吃完。

誰知道,薛鏡寧吃完後,卻摸了摸肚子:“還要。”

陸謹沉挑眉,他原是想着姑娘家應該吃不了多少,才只拿了一個饅頭來,沒想到她身子小小的,胃口這麽大?

薛鏡寧看着他:“你不是說,我想要什麽你都會替我辦到嗎?”

這話是用在這裏的嗎?

陸謹沉定定地瞧了她一瞬,終究不想自打臉,只好又去拿了一大碗饅頭回來。

薛鏡寧又吃掉了兩個才停下,對陸謹沉道:“我想洗臉。”

陸謹沉耐心快用盡了:“你丫鬟呢?”

薛鏡寧搖頭:“不知道。”

小時候陪她的丫鬟在他們薛家去京州前就放了,去了京州後,李氏沒給她找丫鬟,只給她撥了一個奶娘。後來,她去了鄉下莊子,也是這個奶娘陪着她的。可是,還沒等到她及笄,奶娘就病故了。

薛家回到铎都後,為了面子着想,李氏才給她買了個丫鬟随嫁,名喚雪扇。

今天這一通折騰下來,她也不知道雪扇哪兒去了,況且雪扇對侯府也不熟。

陸謹沉眯了眯眼,又返身出去,給她打了一盆水來。

薛鏡寧洗完臉,又道:“我要洗澡。”

陸謹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她又提醒:“你也去洗洗吧,一身酒氣好臭。”

“你——”陸謹沉咬牙,他這是娶媳婦還是請祖宗?

最後還是去前院找來了幾個丫頭,吩咐她們給她伺候沐浴,自己則去了浴堂,一身怒氣地洗去一身酒氣。

沐浴歸來,陸謹沉在喜房前頓足了片刻,還是推開了房門。

這樁婚事非他所願。

就算薛鏡寧今晚想辦法勾.引他,他也不會因此便屈服的。

作者:新婚夜——

陸謹沉:就算薛鏡寧今晚想辦法勾.引我,我也不會因此便屈服的。

一年後——

陸謹沉:……求求你勾.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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