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孤枕
屋外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糾葛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變得格外安靜。
陸謹沉放下了所有的尊嚴, 紅着一雙眼睛低聲下氣地祈求她。
薛鏡寧沉默了一瞬,開始一點一點地掰開他的手指。
陸謹沉猩紅的雙目湧上悲戚的絕望, 啞聲道:“真的不行嗎?”
此時, 他真的很像一個無措的小孩,面臨被抛棄的命運。
然而沒有人會憐惜他, 薛鏡寧依舊在沉默地掰開他束縛着自己的手。
陸謹沉有得是力氣讓她動彈不得,只要他想, 薛鏡寧用盡全身的力氣都不足以掰開他分毫。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他已經讓薛鏡寧受夠了痛苦,不能再這樣欺負她了。
他一點點地放松了鉗制,任由她毫不留情地剝離。
随着最後一根手指被掰開,他留戀地掠過她的皓腕, 至此, 已經沒有資格再碰她。
“天色晚了,你在這裏再住一晚吧。”看着她利落離去的背影, 陸謹沉失聲叫住她, “……要走也應該是我走。”
薛鏡寧偷偷地吸了吸鼻子, 壓下那些軟弱。
她知道現在不走就很難走了, 以後如果依舊留在他身邊, 她不僅要若無其事地忘掉那些欺騙和傷害,還要繼續忍受他心裏有一個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卑微乞讨從秦之眉的指縫裏流出來的一點多餘的“喜歡”。
絕不能、絕不能讓自己那麽下.賤……
“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她冷硬道。
“這也是你的家——”陸謹沉黯然。
怎麽可以這麽快……就跟他完全劃清了界限。
薛鏡寧沒有回頭, 她撫着放在心口的和離書,提醒他:“我們已經和離了。”
陸謹沉心口一抽,被她猝不及防地刺了一刀,鮮血淋漓。
“可是,這麽晚了,你要上哪兒去?”他依舊執着地想留下她,忽地冒出了可怕的想法,頓時急道,“你是不是要去二皇子府?”
薛鏡寧猛地轉頭,冷漠地看着他,唇瓣一張一合,說出了最平淡也最傷人的話:“我不是你。”
她不會在自己心裏還有他的時候和別人糾纏不清,哪怕她已經和離。
陸謹沉啞口無言,半晌,苦澀一笑。
“你要回薛府嗎?我派人送你吧。”他忽然想起來了,她還有家人,這是他唯一欣慰的地方了。
至少她受了委屈還有地方可以去。
至少他想她的時候還有地方可以找。
薛鏡寧不語,以沉默表示了她的拒絕。
“我明天會來收拾東西。”她似乎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扭頭往外走去,“希望你明天不在。”
陸謹沉怔在原地,一點一點的知道了剜心的滋味。
薛鏡寧出來的時候,遇到了從廚房回忘情軒的雪扇。
她問雪扇要不要跟她走。
雪扇不明所以,不過瞧着她認真的目光,立刻連連點頭:“我是小姐的丫鬟,當然跟小姐走。”
她便把雪扇帶上了。
侯府的一切都不屬于她了,只有雪扇還是她的人。
直到兩人出了府,雪扇才知道原來她的小姐竟然跟姑爺和離了。
她詫異地張大了嘴巴,原本還想好好追問一番,但是看見薛鏡寧神色憔悴,好像已經不堪一擊的樣子,她連忙将所有的疑惑都咽進了肚子裏。
小心翼翼問:“小姐,那我們現在去哪兒呢?”
“去客棧吧。”經過剛剛那陣強裝堅強,此時的薛鏡寧已經沒了氣力,聲音輕如蚊蚋,一陣夜風便吹散了。
雪扇奇道:“為什麽不回家呢?”
她指的是薛府。
薛鏡寧怔了怔,平靜道:“我沒有家了。”
從前,她有一個家,叫薛府。娘親和太公仙逝後,那個家便不屬于她了。
後來,她又有了一個家,叫忘情軒。
她開心地以為,這就是她的家了。
卻沒想到,忘情軒這三個字就是對她莫大的嘲諷。
“雪扇,我沒有家了……”
“我怎麽回家……”
“我沒有家了啊……”
沙啞的哭腔伴随着噴薄而出的悲鳴,薛鏡寧突然扶牆蹲下,捂着頭痛苦地嘶吼。
“小姐!”雪扇吓壞了,連忙去扶她,“你怎麽了?別吓我啊,別哭了!小姐,你別哭了……”
“你讓我哭會兒吧。”薛鏡寧将頭埋進膝蓋裏,“我就哭這一次了。”
在寂靜的深夜,在四下無人的牆角,她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次日,薛鏡寧租了一輛馬車,請了兩個幫她搬東西的壯漢,再度來到侯府。
她在城外找了一處空置的院子租了下來,準備暫時住一段時間,雪扇留在那裏打掃庭院,她則回來取東西。
那些嫁入侯府後添置的東西,特別是陸謹沉給她買的東西,她不準備帶走,但是她帶進來的,屬于她一個人的東西,她還是要拿回去的。
往後沒有家了,她總得替自己好好打算。
經過了一晚上,她的情緒已經很平靜了,而且她知道她昨天說了希望陸謹沉不在的話,他就一定不會出現在她面前,所以她不擔心今天還要面對陸謹沉。
來到侯府後,她先去拜別太公。
在這場決然的和離中,她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唯獨覺得對不住太公。
但是事已至此,已經沒有第二條路了。
她只好親自來向太公道歉。
侯府的人似乎還不知道她與陸謹沉已經和離,見了她依舊恭敬地喚一聲“小夫人”,她像往常一樣毫無阻隔地來到了靜心堂。
她擡眼看着靜心堂的牌匾,想到了她回铎都後第一次來這裏的場景。
似乎什麽都沒有變,如那日一樣靜悄悄的,裏頭濃濃的熏香透過門縫飄出幾分香氣來。
但是她可能以後都不會來了。
她靜立了一小會兒,便收起了傷感,推門進去。
此時已經過了吃早膳的時辰,太公應該已經消了食,在屋子裏休息。
“太公。”她揚起一個笑,走向老人椅上躺着的陸太爺。
陸太爺本在阖眼休息,聽到聲音便高興地睜了眼,笑道:“聽說昨晚你和沉兒都沒有在家安歇,今早又都沒回來吃早膳,這會兒可知道回來啰。”
這些年輕夫妻們,自不像他這樣的老骨頭,他們漫天漫地都是去處。
況且,多一起出去玩玩也能增進感情,所以陸太爺的話并不是責備,反而是笑着打趣的口氣。
薛鏡寧一怔,她不知道陸謹沉昨晚也沒在忘情軒住。
是終于跟她和離,去找秦之眉了麽?
她不想再探究,只是看着太公道:“太公,鏡寧有一件事要對太公說。”
陸太爺見她面容嚴肅,便收起了打趣的笑,拉着她在自己身邊的矮凳上坐下:“好孩子,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有什麽事你盡管跟太公說,別憋在心裏。”
薛鏡寧不敢面對陸太爺慈愛的目光,不禁垂下了頭,半晌,才輕聲道:“太公,我、我與陸謹沉……和離了。”
……
“他這個混賬!”聽完薛鏡寧壓抑着情緒平靜說出來的前因後果,陸太爺生氣地直拍椅子。
其實,薛鏡寧沒有說太多,她原本只是準備以自己與陸謹沉性子不和的原因搪塞過去,但是陸太爺是何等精明人,一眼就戳破了她的謊。
在陸太爺的追問下,她不得不簡單地說了來龍去脈。
她想好聚好散,因此沒有怨怼,沒有憤怒,略去了陸謹沉對她的種種欺騙,也略去了他們成親之後陸謹沉與秦之眉還有往來的事實,她只是告訴陸太爺,她發現陸謹沉喜歡的人不是她,而是秦家的表姑娘,所以她準備退出。
放過陸謹沉,也放過自己。
至于陸謹沉準備怎麽從大皇子手裏奪回秦之眉,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陸太爺卻是什麽都明白了,這孩子有多喜歡他那個混賬孫子,他看得一清二楚,能讓她這麽果斷離開,必定已是失望透頂。
為什麽會失望透頂,原因不言而喻了。
可憐這孩子言語間還在為他開脫。
“我馬上讓人把那個畜.生帶回來!”太公又氣又悲,眉頭都皺在一塊了。
“不用了太公,昨天晚上我和他已經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薛鏡寧站起來,俯着身子給太公順氣,“我今天來,是來拜別您的。我不希望您因為鏡寧的事氣壞了身子,也不希望您為了鏡寧難過。如果是這樣,鏡寧也會難過的。”
陸太爺一頓,幹枯的手伸上去拍了拍她的腦袋,嘆息道:“是太公耽誤了你啊。”
“不是的,太公沒有耽誤我。”薛鏡寧連連搖頭,“太公對鏡寧很好很好,自從我家太公仙逝後,再也沒有一個人對我這麽好過……太公,謝謝您。”
“不,太公對不住你,到底對不住你啊!是太公太固執,不該把上一輩的情分束縛在你們小輩身上。”陸太爺紅了眼圈,“太公若早知道那混賬東西心裏有人,絕不會讓他娶你的,這是害了你啊!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
薛鏡寧眼裏不禁浮上一層水霧,這件事她從始至終沒怪過太公,但是此刻她不知道該怎麽勸慰,才能讓太公心裏好受點。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陸太爺嘆了一聲,關切地問她。
他心裏是想她留在侯府的,這樣萬事都能照應。
但是這孩子寧折不彎的性子他也知道,既然都已經與陸謹沉和離,便斷不會再留在侯府的。
今日她說來向他拜別,就是真的拜別。
可是,他知道薛家的情況,那是個可惡的臭窩,斷不能回去的。
薛鏡寧連忙換上舒展的笑來:“太公別擔心我,這段日子我在铎都也認識了不少朋友,如今準備先在朋友家住一陣子,等過陣子再說。”
“好,好。”陸太爺聽見她有地方可去,心裏也安心不少,“出門在外,到處都要用錢,太公這裏有一些體己錢,你全部帶走,就當太公的心意。”
薛鏡寧搖頭:“太公這樣,便是看低我了。”
陸太爺觸到她堅毅的目光,便知她絕不會拿,“唉”了一聲,便不再勸,只是顫抖着唇,看向他視若孫女的姑娘:“那……你不要那混賬了,可還要認我這個太公?”
薛鏡寧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眼淚:“當然要!您永遠是鏡寧的太公……永遠是。”
薛鏡寧拜別了太公,本來還想再去福榮堂拜別侯爺、侯夫人,結果卻得知侯爺一早便與老同僚出去喝茶了,侯夫人則帶着陸謹扇出去上香了。
她只好回了忘情軒,把東西收拾一通,離開了侯府。
上馬車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
以後大概不會再來了吧。
和離書已經交給了官衙,就算陸謹沉瞞着不說,侯爺與侯夫人回來之後很快就會知道。
那時候,她作為一個已經與他們侯府毫無幹系的人再來拜別長輩,就顯得很可笑了。
所以不如作罷。
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她不再是小侯夫人了。
“走吧。”她走上馬車,放下了簾子。
入夜,陸謹沉帶着一身酒氣,被人架着進了侯府。
昨晚薛鏡寧離開後,他待在兩人共同住過的屋子裏,像被人拿刀子割肉似的難受,他呆坐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奔出去,像落荒而逃一樣。
他去了一個朋友家,與朋友喝酒。
這朋友是個酒鬼,立刻來了興致,拿出私藏的佳釀,說與他痛飲一場。
兩人最後都喝得爛醉,就在院中醉死過去。
到了今天,又接着喝,喝到一半被陸太爺派來的人奉命“請”回府。
“混賬東西!”陸太爺拿着一根拐杖,一棍子便往他胸口上敲去。
陸太爺年輕時是武将,雖然老了還是有底子在,加上此刻氣極了,蓄了全身的力,手下毫不留情,一棍子便将陸謹沉敲得站不穩,噗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老侯爺,手下留情啊!”一旁的林語心疼兒子,不禁走上前來,哭着求饒,“這事是沉兒錯了,他對不住薛家姑娘,但是您縱是把他打死了,又能如何呢。”
薛鏡寧與陸謹沉和離的事,他們都已經知道了。
她心裏萬分複雜。
以前,她總想着把兒子和自家侄女秦之眉湊一對,讓她和姐姐親上加親,後來秦家背叛了侯府,她依舊覺得禍不及子女,因此縱然不敢明面反對侯爺,暗地裏還是支持兒子抗争的。
可是,沒想到陸太爺竟然把薛鏡寧找來了,而侯爺也順水推舟地促成了薛鏡寧與陸謹沉的婚事,木已成舟,她無話可說,但是不免遷怒在薛鏡寧身上,至此看她不順眼。
後來,薛鏡寧舍身保護她兒子,她才對薛鏡寧改觀,加上秦之眉又嫁給了大皇子,事情已無可挽回,她也就不作念想,從此心裏把薛鏡寧真的當成了自己的兒媳婦。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對薛鏡寧是越來越滿意,越來越喜歡。
如今驟然得知他們和離了,啞然的同時,也确實知道是自家兒子理虧。
本來想好好教訓兒子一頓,結果陸太爺這一棍子下去,她又不免護短起來。
“你別攔我!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陸太爺恨恨地剜了她一眼,繞過她又往陸謹沉肩上錘了一棍。
陸謹沉站不住,搖晃着倒地,嘴角又溢出了更多血。
“太公,夠了!”陸謹扇撲上去擋在陸謹沉面前,“您真的要把哥打死了!”
陸謹扇其實和林語的想法差不多,她之前和秦之眉交好,一直希望秦之眉能成為自己的嫂子,但她不知道為何爹爹怎麽也不許她哥娶秦家女,因此也沒少跟她爹怄氣。直到慢慢與薛鏡寧相處,才承認了這個嫂子。
可是現在嫂子沒了,她哥才是最難過的,哪裏還經得起太公的棍子啊。
“太公,打死二弟事小,可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陸謹蘭見狀,走到陸太爺身邊,給他拍背順氣。
聽聞陸謹沉跟他那成親不滿一年的娃娃親小媳婦和離,她就知道會出大事,于是連忙回了娘家,幫着調和一下。
她從來以侯府為先,知道侯府與秦家派別不同後,便和她爹一起站在了侯府的立場上,對她來說,她這個任性的弟弟只要不娶秦之眉,娶誰都可以。
當然,後來見陸謹沉與薛鏡寧倒是真好了,她也是真心替陸謹沉高興。誰成想,這才沒過多久,竟然瞞着他們和離了。
估計就是因為還忘不了秦之眉,被薛鏡寧知道了。
陸謹蘭心裏罵了聲活該,但是又不能不管自家弟弟的死活,只好出來勸太公消氣。
再敲上幾棍子,陸謹沉恐怕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你們、你們都慣着他!”陸太爺氣得手抖。
“太公,您繼續打。”倒是陸謹沉卻掙紮着跪好了,主動求打。
“你們聽聽,他自己說的!”陸太也氣急攻心,又往他腰上狠狠打了一棍。
陸謹沉悶哼一聲,吞下漫上喉嚨的鮮血。
幾棍下來,陸太爺也沒了力氣,氣喘籲籲道:“當初就不該把你們捆在一起,是太公錯了。你以後就放過人家好孩子吧!”
陸謹沉紅着眼睛道:“太公,您也覺得我應該放過她嗎?”
那……誰來放過他?
陸太爺将拐杖一扔:“你現在要弄清楚,不是你放不放過的問題了,是人家不要你,鏡寧那孩子——不要你了!”
“唉!”陸太爺唉聲嘆氣地轉身往回走,陸謹蘭連忙跟上去扶住他。
剩下的人則都趕緊去看陸謹沉,扶着他回忘情軒上藥。
之前一直不聲不響的侯爺這會兒站在他床前,才終于肅顏開口:“你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爺,為了一個女人頹喪成這樣,你看你這樣子說出去像話嗎!”
陸謹沉不語,他現在躺着的這張床上還有薛鏡寧留下的香氣,他沉迷地吸了好幾下。
侯爺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總之,薛氏女已經和離了,你就別再想了,就算有一天她主動回頭,你也別上趕着了。咱們侯府丢不起這個人。”
回頭?
陸謹沉慘淡一笑。
她如果肯回頭,他願意八擡大轎去請她。
可是她願意嗎?
侯爺哪知他心裏所想,繼續叮囑:“再者,秦氏女已經嫁給大皇子了,你切忌舊情複燃,否則咱們侯府日後的日子不好過!”
“你放心。”這次,他回答了。
他怎麽可能再與秦之眉有什麽糾葛,他只想時間退回昨天以前,薛鏡寧還在身邊,對他笑,睡在他懷裏。
等到衆人都回去了,陸謹沉拖着渾身劇痛起來,環顧起小小的房間。
他知道她回來過了,帶走了她以前帶來的東西,留下了他給她買的東西。
分得清清楚楚。
他頭一次知道,原來薛鏡寧竟這般狠絕。
陸謹沉絕望地倒回床上,這床上還殘留着她的味道。
之前的點點滴滴全部湧入他的腦中。
心裏的思念如野草一般瘋長起來。
“薛鏡寧……薛鏡寧……”他埋首在她睡過的枕頭上,一遍一遍地呢喃。
他真的想她了。
身邊少了一個人,終究孤枕難眠。
陸謹沉一夜未睡,待到天色一亮,他終是忍不住,跑去了薛府。
作者:感謝在2020-03-24 02:34:15~2020-03-25 01:20: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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