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還未行至院中,就看富察傅恒由屋內朝自己走來,身後的明玉有意相送,卻被皇後娘娘喚住,頗不情願地倚在門框張望。

富察傅恒體格強健,卻偏生了張略陰柔的面相,狹長鳳眼下綴了一顆淚痣,更平添了幾分俊美。

就是這樣一張臉,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萦繞在她腦際,心跳無征兆地急促起來,爾晴攏了攏手上的竹籃,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

就見傅恒來到身前,點頭致意後,緩緩開口問道,“爾晴姑娘,敢問姐姐近日身體可還安康?”醇厚的嗓音立時讓爾晴心跳錯了一拍。

想必是方才,傅恒問安時,皇後娘娘怕胞弟擔心,并不願多提問診的細節。

爾晴不留痕跡地避開對方的視線,垂眉斂目道,“富察大人還請安心,張院判說了,娘娘略受風寒,特開了一劑姜梨飲,不需半月即可痊愈。”

人常說,愛慕一個人,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即使閉口不言也會于目光間無聲流露,在這點上不得不說,爾晴一直做得優異,應答疏淡中有禮,可謂滴水不漏,只是目光膠着于傅恒身前的蹀躞,絲毫不敢逾矩。

“嗯,那便好。”傅恒也是個惜字如金的人,薄唇抿作一條直線,作勢告辭。

“對了,”爾晴登時想起什麽來,忙喚住了眼前的男子,穩了口氣息才道,“宮中入夜,更深露重,奴婢去太醫院順道開了暖身的茶飲,還望富察大人收下,”爾晴從手中的竹籃中取出茶包,似是很怕他誤會什麽,補充道,“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多謝。”傅恒一聽是姐姐的意思,便泰然收下茶包,轉身離去。

只是離開的剎那,看着眼前衣着愈發暗淡,神情愈發恭謹的爾晴,記憶中有個黃衣女孩的身影一閃而過,也僅是一瞬。

她就站在原處,瞧他衣袂一轉,如同南歸的候鳥般果決,而思緒也要被他一同卷走。

爾晴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連手上被針刺的傷口此刻都像是在嘲笑她,明明不擅做什麽針線活計,卻固執地縫了一套護膝護腕,拿不準尺寸便用手偷偷拃着他的身量,做得不滿意便扯了料子重頭來過,心裏只想着若他能穿在身上,待入冬夜間巡視時是不是就能捎帶着暖些。

可惜了,這些東西一輩子都只配被壓在箱底,就同那串相思豆一樣。

還記得,那年的她還是個無憂慮的小丫頭,父親在四阿哥府上當差伺馬,而她自小無拘束慣了,又有個很寵她的親哥哥整日帶着四處玩耍,性子變得愈發頑皮。

也是在那時,同哥哥爾淳年歲相仿的傅恒走進了爾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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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晴小時候最愛與哥哥爾淳玩的就是捉迷藏,爾淳因過于寵愛妹妹,總是依着她在馬場裏嬉戲。

這日,爾晴恰好想出了個絕妙的點子,保證能叫哥哥一陣好找,就偷偷爬上了馬場旁的一棵矮杞樹。

貓在樹上的爾晴,看着哥哥橫豎左右找不見她那着急的模樣,騎在樹杈上捂着嘴巴偷笑。

爾淳喚着妹妹的名字,眼見着愈走愈遠。

樹上的爾晴這會兒卻急了眼,哥哥走了,這下她可怎麽跳下樹去?刺啦——一聲,她落腳的枝杈立時劈了半截,吓得爾晴不禁咧嘴哭出聲來。

緊接着,眼見一黑,便直直栽下樹去。

與預想中的疼痛不同,她竟是穩穩落入了一片柔軟的懷抱中。

傅恒自小習武,身手矯捷,是循了小姑娘的哭聲來的。恰好,爾晴年紀尚幼,接在手上身嬌體軟,傅恒擡眼瞧見懷裏的小姑娘,腮邊還挂着豆大的淚珠兒,一雙圓眼卻蹬着老大地盯住他,像是被吓壞了似的愣在那。

傅恒長了十幾年,為避男女大防何時與一個姑娘家貼着這樣緊,霎時就紅了兩頰,順着耳根朝下,連脖頸都要紅出血來。

只是噤聲不過片刻,爾晴卻是用了大上幾倍的聲響接着哭喊,“嗚—哥哥,哥哥!”一嗓門又把傅恒的面色吓白回去。

趕緊地挑了樹下的潔淨處,将懷裏的小姑娘輕輕放下,傅恒開口卻發現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不要哭了,你哥哥是誰,我帶你去尋他。”

爾晴不過還是小孩子,經剛才一吓,哭起來更是剎不住閘,聳着肩頭直直嗚咽。

傅恒在一旁瞧着幹着急,只能無奈撓頭,心想這女孩子怎麽倒像只未足月的奶貓,不講理似的哭不停了。

好容易擦幹哭紅的小臉,也是從這次之後,爾晴知道了,這個除了哥哥之外的溫暖懷抱,正是來自四阿哥的妻弟,傅恒少爺。

在那往後,倒是爾淳發現得及時,只要遇上傅恒少爺來馬場練習的日子裏,自家的這個妹妹倒變得不愛瘋不愛鬧,不近不遠地跟着傅恒的身後,竟像個安靜的小尾巴,叫他這心裏還真說不上什麽滋味。

“傅恒少爺,你瞧這個。”爾淳着了件鵝黃的襯裙,一雙雲頭繡鞋露在裙擺之外,攤開的小手掌心是兩粒海紅豆,像是鼓了很大勇氣似的,綻着一雙盈盈大眼小小聲同他攀談。

傅恒少爺出身尊貴,又有什麽東西是他沒瞧過見過的,只是從四阿哥府裏的婢女姐姐們交談聽來,福晉喜侍弄奇花異草,四阿哥特從南方水運陸運幾番折騰,移栽這一枝海紅豆,只為逗福晉歡心,沒想到,這南方的樹種竟奇跡般地在四阿哥府存活下來。

昨夜她不知哪來的膽量,為了這相思豆的典故,竟偷偷緣樹向上攀了六尺有餘,用竹竿兒敲了幾粒豆莢下來,因為婢女姐姐們說了,這相思豆若送出了心悅的人,便可讓他也能時常惦念起自己來。

後來不得已,她是貼着樹幹滑下來的,右手掌心蹭破了皮,未免吓到傅恒少爺,這會兒便只好将右手背到了身後。

小姑娘細碎的絨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鼻頭沁出一層薄汗,傅恒細細看後,才突地想起自己今年過完就要滿了十五,二人這會兒站得着實太近,嗯…阿瑪說過,這樣不得體。

立馬逃似的移開視線,不動神色地朝旁邊退開半步,為掩飾慌亂開口道,“這是海紅豆,”腦海中蹦出小時候曾誦過的詩句,拿來便用,“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吟到這才突然回過神來,趕忙緘默,只是覺得頰邊又隐隐灼燒起來。

爾晴故裝着傅恒的模樣,昂頭挺胸複述道,“願君多采撷,”歪着小臉特意看向他,問道,“傅恒少爺,後面可還少了一句,那…這詩是什麽意思呢?”

“嗯?我忘了…改天問了先生我再告訴你!”傅恒随即轉過身去,來不及告辭,幾乎飛也似的落荒而逃。

留在原地的爾晴,瞧着傅恒慌張的背影,卻綻出甜甜一個笑,開口默念道,“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待反應過來,又低頭看了看掌心的小豆,有些失落地咂咂嘴,仍是沒能送出去,倒是可惜了。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時靜守在藥爐旁的爾晴,唇邊溢出一絲不可察的笑意,下一瞬眼前卻陡然飄起一縷黑煙。

糟了,張院判開的安神藥不小心被她煎幹了,手忙腳亂一陣,才兌了小半碗出來,送到嘴邊,一股子糊味竄上來令人作嘔,閉閉眼仰頭一口灌下去。

苦進心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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