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節

下了草亭。潑面雪大如掌,冰涼冷冽的拍在臉上,再被北風一削,刺骨冰涼。謝碧潭狠狠打了個冷顫,在腦中翻出一線的清明,又轉身沖着亭中作一長揖,低聲道:“碧潭去了。”就此扭頭,循着來時方向深一腳淺一腳跋涉離開。

草亭中不聞動靜,隔着黑紗幕籬,甚至看不清鞠慈是否有視線投在那道離開的背影上。他坐得筆直,一蓬被風卷入的雪花落在黑衣上,竟不見融化跡象,反而漸漸堆積。窸窸窣窣,成了一片蒼白。

大雪迷眼,心思混亂,謝碧潭雖說走的幹脆,但在這般惡劣天氣下,要辨來路實在艱難。胡亂走了一段,又想起提來的燈籠也被落在了草亭,卻沒半點回去取的心情。索性就那麽雙手拉着披風裹住全身,憑着胸口一股郁氣繼續前行。

不知是不是因鞠慈的震懾,這一路在大小墳頭中穿梭,倒是沒再遇到什麽疑神驚鬼之事,連那些撿便宜的野狗也都沒了蹤跡。走得久了,唯覺天地廣袤,人在其中如恒沙之微,甚至不知身所何在。要不是滿腔冰冷的雪氣一直凍到腔子裏去,謝碧潭覺得自己幾乎就要這麽融在茫茫飛雪之中,沒了痕跡。

忽的打了一個激靈,謝碧潭猛的站住了腳,心中暗道不好。他顧不得潔淨腌臜,忙蹲下身就近抓了把雪,胡亂往着額頭兩頰手心蹭了一氣。直到身上那點被披風裹住的熱乎氣都幾乎散盡了,才堪堪罷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氣,連道:“好險!”

适才離開草亭,因着情緒激蕩,放任心中哀憤障了神智,在漫天迷雪中走這一程,幾乎恍惚失神,跌入迷魇之境。若非及時驚覺,說不得就要如那些冬夜醉漢一般,恍惚中凍卧街頭猶不自知。更不要說當下身在這荒涼得連鬼都不見了的亂葬崗,當真走到脫力凍死去了,也只能自認倒黴。

吃了這一吓,謝碧潭心境倒是回複了許多,先前那股萬念俱灰般的茫茫然摒去了,連自個也有幾分驚訝,說不得是因身在這葬喪哀傷之地,因哀受感,才失控若此。一時間他也不敢多想,重新抖擻了幾分精神,摸索要找來路。

好在亂墳崗雖然荒涼,也沒當真占地廣大到無邊無垠的地步。那許多亂生的楊柳樹,也可借其分辨方向。謝碧潭尋了個大概的方位,這一遭收斂心神,一心埋頭趕路,不消兩刻鐘,已摸到了墳地邊緣。

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依稀見到拴着青驢的楊樹輪廓,謝碧潭暗暗松了口氣,再回頭眺望,漫天白雪遮盡黃土青丘,似将自己一段往事也一并埋入了冰雪,不得掘,不得見。他心中陡然一酸,就那麽站在原地,回望了許久。直到頸子也酸麻了,才紅着眼圈扭回頭,邁出亂葬崗。

只是就這耽誤下的片刻,眼角餘光忽似瞥到了星點光芒。謝碧潭忙揉了揉眼定睛去看,遠遠一帶小土包上,亦是沖着亂葬崗的方向,竟當真閃着幾點亮光。隔雪看去,光泛暈黃,搖擺不定,顯見是明瓦所制的燈籠。能用得起這樣材料,說不得還是什麽富貴人家。

想不到如此冬雪深夜,除了自己竟還有其他人往這片亂葬崗來,簡直蹊跷得詭異。謝碧潭腦子一動,忽的想到城外尚有那許多歌舞絲竹之處,也忒的富貴,自然用得起明瓦燈籠。而那種所在之人夤夜來此……思及此打了個冷顫,匆忙将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拔除了,也不再去多張望什麽,快步離開。

青驢仍如離開時一般拴在原地,那牲畜倒不懼寒,尚悠悠閑閑的拱開積雪挑揀草根啃着,見謝碧潭回來,甚至還頗有心情的沖他甩了甩尾巴,打了一聲響鼻。

謝碧潭苦笑着拍掉鞍鞯上雪花,又在青驢頭頂揉了兩把:“你倒是個無憂無慮的,只曉得吃睡,未必不是福氣。”一邊就帶過缰繩,爬上了驢背。這時距離天亮開城還有一段時間,少不得仍要回到先前那家逆旅去歇息一個更次。謝碧潭摸了摸懷裏,尚有幾文閑鈔,不然弄丢了借用人家的燈籠,這一回去,不免尴尬。

心裏想着這些有的沒的雜事,謝碧潭喝驢動身。只是剛剛走出三五步去,一直在他面前乖馴的青驢忽的站住了,猛一扭身,昂頭沖天“嗯昂”大叫起來。

謝碧潭措不及防,險些被它掀翻在地,忙一伸手抱緊了驢頸,張皇回頭。

身後白地一片無人無鬼,卻要在更遠的方向,亂葬崗之中,一大片青黑鬼霧猛然竄升而起,猙獰翻騰,如擇人相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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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碧潭的臉剎時雪白,抖着嘴唇顫聲道:“鞠……鞠師兄?可是鞠師兄?”

他話音未落,亂葬崗中已傳出一片倉皇驚叫聲音。亂聲中,陡一道白光如閃,橫貫半座亂葬崗,沖入了那片鬼氣。

十一 前緣誤

看到那片沖天鬼氣與緊随其後的白光,謝碧潭恍惚中甚至記不得自己到底想了些什麽,再回過神,已是策着青驢翻身沖回了亂葬崗。

這一遭進入也顧不得是否踐踏他人遺骨,拎了缰繩連聲叱喝催促,往亂聲起處趕去。青驢似懂他心意,雖說一邊仍是不大情願的打着哼哼,一邊也沒耽誤了腳下。四蹄蹬開,在一片荒墳亂土間輕敏小跑疾行。

得了腳力,去速自與先前不同,一人一驢狠跑了一氣,前方已能看到數點燈光晃動不休。只是青黑鬼氣早已歸斂不見,連着那道半途插入的白光俱蹤跡杳杳,不知去向。

謝碧潭晃晃悠悠騎着驢跑到了事發近前,不想局面已散去大半。他一個猶疑間,那邊燈光晃動處已先有人瞧見了他,立刻大聲呼喝起來:“那邊是什麽人?”随即便見有兩個人高擎了燈籠,迎面過來。

謝碧潭這一下大窘,一時間忙不疊在腦中想着些支吾開解的說詞。只不過還沒等他想好了開口,過來那兩個人裏頭,忽的有一個驚訝道:“這不是謝郎君麽,你竟然真的在這兒!”

謝碧潭這下更是發懵,眼看着那兩人提着燈過來,都是仆役裝束。其中開口說話那個隐約似是瞧着有些眼熟,但夜黑風大,又看不真切,難以辨認。

倒是那人上前作了個揖:“謝郎君,您且不認得奴了?奴是黃家小仆黃念兒,咱們往常多有見過的。”

謝碧潭這時湊得近了,恍然記起:“黃念兒?你怎會在此?這……剛剛這裏一片嘈雜,是發生何事?”

他這一問,黃念兒頓時摔手跌足,哀聲不已,連連道:“謝郎君,哎呦,您可真是活祖宗……罷了,也不說了,您快過來瞧瞧我家郎君吧!”

聽聞黃金履竟也在當場,黃念兒字裏行間還透着格外一股不大妙的意思,謝碧潭悚然一驚,忙舍了青驢,跟着人深一腳淺一腳過去。

那一邊燈火亮堂處,還有兩個從仆守着,便見他們身後一塊平地上鋪開了雪緞嵌毛披風,上頭臉色青白、牙關緊咬昏迷着的,不是黃金履又是哪個。謝碧潭驚駭萬分,急忙蹲下身去撫脈,邊道:“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黃兄何以深夜來此,又成了這般模樣?适才……适才可是有什麽異象?”

黃念兒幫着他扶着黃金履,唉聲嘆氣道:“不是小的多嘴,瞧瞧我家郎君如今這個模樣……哎呦謝郎君啊,這話當真是不中聽也需說了。我家郎君本來今夜在三雪園與兩位遠客宴飲,三更盡了散了席,不便回城,就要在園子裏歇息一晚。結果臨要睡了,忽的又起來,喚奴等打燈備馬,說是謝郎君你今夜被人約了出去,恐有麻煩,趁着人馬便利,趕去探一探才安心,因此就帶了奴等出來。不想深更半夜,竟是往這亂葬崗子來了,好在我們一行人多,當真吓人!”

謝碧潭沒成想早時那一回打探,竟叫黃金履挂念自己安危至如斯,一時心中又是感念又是羞愧,口中只能連連道:“這……這……”

黃念兒繼續道:“先前一路走過來倒也沒什麽,只是到了這一帶,還不見謝郎君您的人影,奴等便都勸說郎君回去罷了。郎君便道,前面瞧着隐約似有間亭子模樣,只再過去望上一眼,若還不見人,就回三雪園。郎君又嫌奴等步子拖沓雜亂,獨個提了燈籠就過去。不想就這一轉眼功夫,忽然聽到郎君驚叫一聲,沒命般又從那亭子裏跑出來。跑沒幾步,一片的鬼哭狼嚎,一大股黑煙跟在後面冒出了亭子,就把郎君裹在裏頭了。奴幾個當時都吓得傻了,手也不會動,腳也不會動,真真是沒了魂!結果忽然天邊‘嗖’的那麽一聲,又飛過來道白晃晃的光,就那麽繞着黑煙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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