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節
轉過目光,放得遠了些,果見或在荒墳之中,或在野地之圍,白楊參天,衰柳枯條,都成了猙獰高大的影子,張牙舞爪的盤踞。
心知肚明這裏定然就是所約處,謝碧潭爬下驢背,想了想還是将青驢拴在了旁邊一棵楊樹下,摸了摸它的耳朵道:“雖說荒蕪,到底還是埋斂之地,輕心踐踏未免不敬,你就好生在這裏等某出來罷。”說罷自己定了定神,挑着燈籠,踏步前行。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想身有所感,一踏入墳地,謝碧潭便覺周遭似乎更陰冷了幾分。那空嘯的風聲,在樹木墳碑間穿梭,或嘶沉或尖銳,如鬼哭鬼笑。手中的一盞燈籠光亮,與這無邊黑暗比起來,便如螢火一般,只能些微的照亮腳下凍土。甚至燭火也不由得褪了幾分顏色,變得蒼白。
謝碧潭當真有些心憷這般情境,只得硬着頭皮又裹緊些披風舉步。荒郊野外沒有遮擋,北風強勁,他不得不舉起一只手遮在眉前,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涉。又走了一段路,約莫已經進入得深了,便要停下步子打量打量。只是心思才動,腳下忽的被什麽絆了一下,向前一個踉跄險些摔倒。謝碧潭忙伸手胡亂一扶,也不知道扳住了什麽物件,才站穩了。再一低頭,登時唬得魂飛魄散。橫在腳下的赫然是一具半腐屍骨,已被凍得冷硬發青。黑洞洞的眼窩朝上,就那麽對上了下看的眼神。謝碧潭的腿腳頓時有些軟,忙又借着扶力向旁挪開幾步。等到再看清手下攀扶的乃是一具被拖出淺墳的薄皮棺材時,已是吓得過了勁,有些發木了。
其實他心中也明白,荒野亂葬之地,自然與那些高門大戶風水墓園無法相比,甚至尋常衣食無虞的中等人家,也不會選擇在此地下葬。不得不埋骨于此的,只怕都是些無名無命之人。能得一口薄皮棺材已是稀罕,更不要提什麽深葬厚葬,尋常總會被些野狗翻扒出來。這樣一想,那些懼怕之意大多化作了憐憫。謝碧潭嘆了口氣,摸回被扔到一邊的燈籠,繼續向着深處走去。一邊走着,一邊想到鞠慈師兄昔日何等清華雅致之人,如今卻将久別見面之地約在此處,雲泥之差,思之錐心。
胸口含了這樣一股哀傷情緒,再行在亂墳荒草之中,慌恐之情倒是不知不覺減弱了許多。舉目看去,雖說滿眼仍是凄厲景象,卻少了那幾分戰戰兢兢。謝碧潭一路走,忽的不知為何記起幼年拜入藥王門庭時的師門訓誡,恍惚在耳,更是不自覺的低誦出了聲:“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艱險……”
“險”字陡斷,一聲厲吠将詭異的安靜打破。謝碧潭猛擡頭,就見起起伏伏的墳包上下,幽幽顯出兩三雙綠眼,寒光森森,盡是兇意。他這回當真大吃了一驚,脫口訝道:“狼!”然後又瞬間否了這個念頭,撫胸道,“不對,該是野狗!”
一時間想到路上所見那幾具被刨出浮土的凍屍,想來這一帶亂墳崗上,說不得不止一窩野狗築穴。這些惡犬食腐肉野屍過活,比起山中野獸,只怕兇性不遜色幾分。更有一股積年的臭氣,腌臜欲嘔,在雪氣中格外鮮明。
如今比起鬼怪妖邪,謝碧潭倒是更懼怕這些活生生的兇獸。他本是個只曉得紮針抓藥的醫者,真要撕打起來,怕不是只有被這些惡犬撕咬的份。登時額頭滲汗,腳底慌慌,轉身欲逃。至于逃不逃得過這群畜生的四條腿,也是顧不得想了。
那些墳包上的畜生也都精滑,謝碧潭這一副膽怯模樣,登時叫它們漲了氣焰,個個口中低咆,作勢欲撲。這兩廂劍拔弩張之時,忽的遠處傳來一聲冷哼。哼聲不大,甚至還要借了北風之力才能傳到這一處,那幾條惡犬卻好似乍聞什麽極可怖的聲音,瞬間不見了張狂之焰,低吠兩聲夾了尾巴掉頭就跑。不大功夫,就沒了蹤影。
謝碧潭還呆愣站在原地,維持着那個要跑沒跑的姿勢,一時甚至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何事。便又聽得那個冷哼的聲音遙遙道:“既然都來了,就過來見面吧,謝師弟。”
如夢初醒,謝碧潭驚喜喚了聲:“鞠師兄!”再顧不得腳下磕絆,循聲追去。跑不了多遠,眼前見得一座傾斜半頹的破舊草亭。亭中影影綽綽,似是坐了個人,卻又看不十分真切。
“鞠……鞠師兄?”謝碧潭的腳步反倒緩下了,他站在草亭外,眯了眯眼,盡力透過層層雪花和夜色向內望去,見到的卻還是從頭到腳黑濛一片。萬花谷主自東海島揚帆而來,雖起宗派于青岩,卻仍尚水,谷中弟子服色也多以玄應。散發廣袖,很有幾分卓然不流于世的高隐之姿。只是鞠慈這襲黑衣,不見半點異色花紋配飾,與其說是穿着,更像将整個人從頭到腳緊密的裹了起來,不見天日,亦不許天日相照。
謝碧潭漸漸看得分明了,胸口澀澀,舉步上前,躬身作禮:“鞠師兄,碧潭應約而來了。”
亭中人的聲音還是冷冰冰的,比起漸漸大起來的漫天飛雪還要多上幾絲寒氣:“既然來了,就坐吧。”他順手指了指面前的一個位置,那裏立着個同樣破敗不堪的石鼓,已塌碎了小半,堪堪可坐。
謝碧潭幾乎是屏着氣踏進草亭坐下,左右微一環顧,頭皮不禁又是一陣發麻。這草亭也不知在此有了多少歲月,起初應是廟制,只是四壁塌陷了三壁,才成了個孤零零的亭子模樣。那殘存的一面牆上,依稀還有些斑駁壁畫,皆是刀山火海鬼面猙獰的森羅景象。甚至還有三兩枚朽了的靈位,歪歪斜斜擱在一邊,也不知是哪家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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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慈循着他打量的目光也四下看了一回,淡淡開口:“你也見到了,某如今早非青岩鞠慈,不過孤魂野鬼之侶罷了。你定要來見,所見即是如此,可将那份無謂的故人之情收起來了?”
謝碧潭心口頓時發酸,他比鞠慈年幼,打小相識就做兄長看待,情分自然不同。聽了這般決絕之詞,一時幾乎哽咽,也顧不得失态,啞聲道:“鞠師兄,某只記得,幼時你教某習字,陪某抄那些被師兄罰下的醫書方子,雖非同門,亦常有同食同住。如今雖年歲漸長,各有前程,往昔點滴碧潭卻未曾稍忘。師兄仍是師兄,青岩弟子、書墨翹楚,縱然改了形貌,又與此何礙!”
鞠慈不為所動,仍端端正正坐的似一尊像:“形貌皮囊,非某在意之事,如今面貌雖叫尋常人看來可怖,與某亦不在心。只不過變了的,豈止這一二浮面之事,之前總總,恍如前塵,某盡抛了,就不想再回頭去拾。而你心中尚惦念的,早該不存。”他說着話,随手擡向空中擺了擺,寬大的黑色衣袖甚至沒帶起幾絲褶皺,但草亭內外,氣氛陡然一冷,鬼哭哀啼之聲,一時自四面八方憑空湧來,更有幢幢鬼影,躍躍欲前,卻又似頗忌憚鞠慈,不敢越雷池。
謝碧潭的臉色頓時也有些發白,被這般多的飄忽鬼物圍在當中,縱然心中信任鞠慈,那全身發毛的顫栗感卻難能自主,忍不住低聲哀叫道:“鞠師兄……”
鞠慈卻只是冷笑:“你懼怕這些鬼怪,孰不知如今某與它們又有何差異。人鬼殊途,各行其路,無端牽扯,當斷則斷。念在往昔的一點情分,某不會加害于你,但你也莫要再來尋某了,今日一晤後,無需再見,亦無需再念。”說罷,再一揮手,漫天鬼物凄聲散去,複歸于滿地荒墳殘碑之中。
他字字句句說得決絕誅心,顯見已是下定了決心不與謝碧潭牽扯。謝碧潭恍恍惚惚坐着,愣了半晌,才道:“鞠師兄……某總該還是叫你一聲鞠師兄的。你既然這樣說,只怕也斷不肯将這一年來發生的變數告知了。也罷,人鬼心性皆颠倒,不知該是何等驚心巨變,想來你也不願再提及。某心中總還當你是往昔親近的師兄,縱然殊途,也不至涼薄。某今夜前來踐約,所為有二,其一怕是已不成了,至于其二,便如師兄所言,還看在舊日的一點情分,求個成全。”
他身上一直背負着的布包終于解了下來,雙手抱着,小心翼翼擱在了二人面前破桌之上,垂眸道:“師兄雖拜入書墨門下,一手琵琶造詣卻叫琴聖前輩也青眼有加。昔聞《白雪》之曲,念茲不忘。這一把琵琶,非是名家貴物,卻可代碧潭點滴之心。以此留贈,便做……”他咬了咬牙,才将最末兩字擠出了口,“訣別!”
說罷了,連再多做停留的勇氣也不足,扶着殘柱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