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事情仍然是很艱難的。
他見到了刺頭強,在對方常去的麻将館裏。他并不想動粗的,所以把閘門一拉,雙方的兄弟一個都沒走。
刺頭強說,勝哥,正好三缺一,你要不要來。
阿勝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望着刺頭強。
麻将館不大,也就四十多個平方。幾張桌子歪歪斜斜,幾張椅子也随意擺着。現在坐在椅子上的人都站了起來,還有個人碰掉了個煙灰缸,玻璃和煙灰糊了一地。
阿勝只帶了兩個人來,對面加上刺頭強大概有十個。
不過阿勝不是來打架的,他是要說道理的。任哥總是告訴他能和平解決就不要動手,就像阿勝能躺着絕不坐着一個道理。
所以縱然他們紛紛把能當成武器的東西握在手中,就等着阿勝先行動便蜂擁而上,把這早就想斬成肉泥做丸子的勝哥搞定,阿勝也只是坐着,簡明扼要地表明來意——“我只是來拿家用的,不用個個都抄家夥吧。”
刺頭強咧嘴笑了,笑出一口爛牙。
他這笑阿勝已經見過無數次,每次他就這麽無賴地向後一靠,嘴一咧,雙手一攤——“我說了,沒有,緊張。現在奶粉錢都湊不齊,哪擠得出油水交家用。”
“任哥說了,不能拖。”阿勝道,“今晚八折都不能給你打了,連本帶利,全部得收齊。”
“阿勝,這你就為難我了。你說我也好歹叫一聲任哥,長輩哪有為難小輩的道理。”他摸出一根煙點上,就着那滿是煙屁股的煙灰缸撣了撣,皺起眉頭,“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什麽都在漲價,我能撐着場子沒讓它倒,我也不求任哥感激。大家就不要劍拔弩張,多不好。”
阿勝并不接話,他向來不善言辭。看着刺頭強一副打死就是不給錢的樣子,再看看周圍一圈的“反正你們人少打不死我”的兄弟,阿勝無奈。
“好吧。”阿勝點點頭,朝身旁兩個連刀都沒拿的同伴下令了。
刺頭強還行再胡攪蠻纏一會,到底前幾次這麽纏着就過去了,但這回阿勝沒允許。
因為阿勝今晚一定要拿到錢,他們确實人少,也确實沒有刀,不過沒關系。
Advertisement
他們有槍。
蝴蝶城禁槍,黑市都高價,不要說普通的小混混了,即便是刺頭強這種管渡口的,搞得出毒品,收得了人蛇,都未必能順利地購進軍火。
但阿勝可以,因為任哥有明面上的職位——警察。這就是跟着朝中人吃飯的好處,可以最大限度地不受政策的影響。
阿勝也把槍拔出來,點點桌面,說,錢。
刺頭強也有些發怔,但當然他沒全然失掉氣勢。有槍可以幹掉小的,可不能輕易幹掉他。
幫派的話事人是選出來的,他要被任哥的人殺了,洪爺就算再給面,也沒法不追究任哥的責任。
所以刺頭強還是能笑,他說,錢沒有,命一條。你有種就把我幹掉,沒種,就和你大哥一樣學乖一些。
阿勝點點頭,他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後把槍收回來,槍口一轉,一槍打在刺頭強的腳面上。
阿勝确實不能幹掉他,但不意味着不能折磨他。違背合約是刺頭強在先,即便把這事擺上臺面讨論,其他幾個老大也不敢說任哥沒有讨債的權力。
何況,這錢又不單純為任哥讨的,還他媽有洪爺的一份。頂多任哥要裝裝樣子,扇阿勝幾個耳光,說自己小弟做事沒分寸,以後不再這樣罷了。
這一槍崩來,刺頭強嗷了一聲。其他兄弟想動,另外兩人又分別開了一槍。
三把槍,全滿上了子彈,就算一顆子彈打條腿,也能把十個人弄趴下。
但阿勝沒再開槍,他站起來,走到刺頭強的身後。
刺頭強伛偻着身子想抱住腳,阿勝卻猛地拽過他胳膊,一邊手将其兩邊手腕扣住,死死地摁在臺面上。
“我要錢。”阿勝說,說着把槍插上後腰,握住了刺頭強右手的食指。
“你敢!”刺頭強嚎道,“你他媽要——”
要什麽,阿勝不知道。他一發力,把握住的手指往上一撅。
只聽輕微的一聲脆響,刺頭強發出了更厲害的嚎叫。他掙紮着想從阿勝的鉗制中逃脫,但他是打不過阿勝的,他們這些老大身邊的打手,要一對一的話幾乎沒人能和阿勝單打獨鬥。
其他兄弟馬上要動作,所以又響了第二聲和第三聲槍響。
兩個人腿一軟,單膝跪下。
“我要錢。”阿勝又重複了一次,握住了右手的中指。
刺頭強臉紅脖子粗,他咬緊牙關,牙縫裏擠出威脅——“你等着,你今天做的這些事,我要——”
又要什麽,阿勝也不知道。他再一發力,二次将中指掀起。
其實他很奇怪,他就一打手,敢過來收數傷人,意味着是任哥給了他這樣的權力。即便刺頭強想威脅放狠話,也是當面對任哥放才有用。
否則他還指望阿勝能違背任哥的命令?
不,不能,阿勝可不想斷掉手指的是自己。
阿勝握住了無名指,第三次重複——“我要錢。”
那天晚上阿勝還是很佩服刺頭強的,非得弄斷了三根手指,才他媽願意把幾塊金條擺桌面上。看來錢真的很有用,讓人的痛阈提高,耐力增強。
阿勝把金條裝好,又清點了幾小疊鈔票。大概湊夠刺頭強的數了,才再把閘門打開,讓外頭的新鮮空氣透進麻将室裏。
他打了個電話給任哥,跟任哥彙報了一下,并讓任哥不要出來,他這就把錢送過去,以免等會刺頭強喊人了,把任哥一圍,誤傷了就不好了。
任哥卻說,哦,不用,我就在家裏。你送來吧,洪爺也在。
阿勝心裏咯噔一下。
“那……我還方便過去嗎?”阿勝問。
“來吧,洪爺說沒事,”任哥回答,“正好也把洪爺的那一份給了。”
洪爺不在乎這點小錢,所以來也不是為着收數的。他能親自去到任哥的家裏,無非是昨晚不夠盡興,今天想繼續接上。
挂斷電話,阿勝狠狠地抓着方向盤。
過了好一會深吸一口氣,連連罵幾句操你媽逼的,才猛地踩下油門,向着任哥的家飛馳而去。
任哥的屋子亮着燈,小小的別墅區,只有他那一棟的燈最亮。
阿勝有任哥家的鑰匙,這是一年前給他的。那時候阿勝第二次幫任哥擋了一刀,只不過這一刀不在正面,在反面。
那一天阿勝從警察局接任哥下班,晚上還要去開個幫派內部的會議,所以只能就近在一家泰國餐館随便吃點。
豈料剛從餐館出來,也就是九點多的光景,街上人都沒走完,一輛面包車就猛地停在他們面前。
幾個兄弟還在停車場取車,面包車上便下來了幾個拿着或長或短管制刀具的家夥,戴着大口罩和鴨舌帽,對着任哥和阿勝沖來。
阿勝馬上把任哥推開,後背就這麽挨了一刀。
在街上他不方便使用手槍,只能喊任哥快往停車場跑,扭頭就和對方幹起來。
對方人多勢衆,雖然去取車的手下來得很快,也馬上從車上操了家夥沖下來解圍,但阿勝還是多了幾道疤。
最大的一條無非是第一刀,血把牛仔衣都染紅了。
那天晚上會也不開了,任哥帶着他就往醫院跑。阿勝迷迷糊糊記得自己在醫院躺了好一陣子,可再醒來時已經回到任哥的別墅裏。
醒來的那一天,任哥就把家裏的鑰匙給了他。
他說阿勝,能為別人死一次的人很多,但死兩次,我大概難遇到第二個。
這就像上戰場一樣,第一次毫無畏懼地沖上前容易,因為不知者無畏,可要第二次還那麽大着膽子往槍口上堵就很難,而阿勝做到了。
鑰匙有三把,任哥說不要弄丢了,否則別墅三個大門都得換新的,麻煩。
所以阿勝就像愛護自己的手槍一樣愛護它,當然也鮮少用到。畢竟他很少在沒事的時候主動拜訪任哥,而平日裏接送任哥也不需要用他的鑰匙。
現在鑰匙鑽進了鎖孔裏,開了鐵大門,開了防盜門,開了木門。
客廳敞亮,但沒有人。
其實阿勝猜得到,客廳的燈亮着,意味着讓他在樓下等。
任哥還在卧室裏忙活,所以聲音是從卧室的木門傳出來。
隐隐約約,又十分刺耳。
阿勝在門口杵了一會,才想起應該把大門鎖好。
他坐在寬敞舒服的沙發上,拉過那一只超級大的煙灰缸。他注意到桌面還有洪爺的一塊鑽表,看來這一場盛宴是從客廳開始,一路燒進卧室裏。
阿勝點了根煙,靜靜地等。
他想起了洪爺和任哥示意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戴着這樣的一塊大鑽表。
洪爺好色,衆所周知。所以各個幫派喜歡進貢一些美女,也是理所當然。
記得那一天洪爺過壽,各個幫派的領導帶人帶財,禮物堆得山那麽高。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而等到正式宴席結束,只剩下幾個頭目時,任哥帶着阿勝和另外幾人又随同洪爺轉進了小包廂,這時第二批壽禮才遲遲送到。
那早就準備好的絕色天香魚貫而入,就穿着一點點布料一字排開。
洪爺說,轉一圈。
她們便轉一圈。
洪爺說,展示一下。
幾塊布便解下放在臺面上。
洪爺細細打量,又起身探查。這揉揉,那捏捏,然後點點頭,喝得臉紅脖子粗,當場就開了一葷。
那鑽表晃啊晃,晃到瓶子起開,香槟噴薄流瀉。
阿勝記得第一葷開的就是任哥送來的人,不過不是以任哥的名義,而是以阿勝的名義。
洪爺說好啊,這個年輕人好。
阿勝說,謝謝洪爺。
洪爺又說,其他先下去吧,他嘗點小菜就行,酒還要繼續喝的。他把鑽表往上捋了捋,又轉向任哥,說這年輕人跟你幾年了?
任哥說,兩年了。
洪爺又說,好,好,有前途,以後能好好助你。
那包廂的燈晃眼睛,照在洪爺的鑽表面,再從鑽表反射進阿勝的瞳孔。
阿勝不敢擡頭,只敢敬酒。眼睛盯着那鑽表,直到鑽表從胸脯上挪開,從屁股上挪開,從酒杯旁挪開,挪着挪着,蓋到了任哥的手背上。
阿勝擡起頭來,見着幾個大哥都聊得很熱絡。
刺頭強還帶着老婆紅姐,一樣笑得花枝亂顫。
而洪爺的手又拍了拍,從任哥的手背,換到了桌子底下的大腿。
洪爺說,這個生日過得很開心,我就像年輕了十歲一樣,真想和你們一樣年輕,真想再開心一點。
任哥明白洪爺的意思,所以在第二場撤了之後,第二天,他便讓洪爺實現了生日的願望。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阿勝會站在門口抽煙。
八根煙,任哥穿着整齊地出來。有時候醉醺醺,有時候又很清醒。
阿勝熄滅第六根煙時,房間的門開了。
洪爺先從裏面走了出來,阿勝看到他立馬站起。洪爺也穿得很整齊,身上還透着酒氣。他說阿勝,是吧,沒叫錯吧?
阿勝點頭。
洪爺拾起桌上的腕表,指了指阿勝,扭頭對接着走出來的任哥,道——“這個年輕人可以的,那麽晚了還來彙報工作。”
阿勝掏出屬于洪爺的那一份紙包,雙手遞過去。
洪爺打開大紙包,打量了一眼,拿出一條遞還給阿勝,“好好幹,你任哥是個好大哥。”
洪爺說過這句話很多次,但想必人老了他媽就不記得。
阿勝一邊連聲道謝,一邊把洪爺送出門外。直到洪爺坐上轎車,開到看不見的地方時,阿勝才轉過頭來。
“辛苦你了,那麽晚還送過來。”任哥拍拍阿勝的肩膀,讓阿勝坐下。見着阿勝把金條掏出來上交,又擺擺手,“洪爺賞的就收着吧,給自己買點東西。”
阿勝沒吱聲,只是把金條放在桌面。
任哥的笑容已經收了起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盯着那幾塊金條出神。
過了好一會,他才仿若驚醒一樣問道——“我想洪爺死,你想洪爺死嗎?”
這話一出,阿勝愣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任哥在試探自己,所以微微皺起眉頭,狐疑地望着任哥。
任哥的眼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他也如此地和阿勝對看,眼角的魚尾紋因為疲倦而更加明顯。
片刻之後,任哥突然笑開。
他笑着搖搖頭,沒把話接下去。
而阿勝也為任哥點了根煙,假裝什麽也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