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聊不多時,果不其然,阿勝就來了。
他沒說自己是收到美芽的消息來的,而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子,直接就推門進來了。看到任哥時還怔了一下,點頭打了個招呼。
既然阿勝來了,任哥也不再多嘴,稍微了解了場子裏的情況後,便起身要走。阿勝要送他回去,任哥也沒有拒絕。
但出了場子,任哥卻沒上車。他說我們很久沒走走了,陪我走走吧,走一段再坐車也不遲。
阿勝明白,他跟在任哥的身邊,從這條喧鬧的酒吧街慢慢往外逛。
其實他是真不知道任哥在這裏,收到美芽短信時,美芽只是打了句簡單的“來一下,勝哥”罷了。阿勝以為美芽被控制了,火急火燎便奔回來。
所以他的反應都是真實的,可偏偏他在任哥的臉上讀出了令人好奇的懷疑。
任哥在懷疑什麽,阿勝不清楚。他回想着自己今天做的所有安排,并沒有找出纰漏的地方。可任哥不開口,他也不好主動去問。
走到紅綠燈前,任哥停住了。他指了指天橋,說我們上去吧,我想從上面看一下。
這座橋對阿勝來說還有點歷史。那是七八年前,他聽到弟弟死訊後,抽刀和對方火拼的地方。
那時候他渾身是血,可刀子劃在身上卻沒有感覺。他的胸腔被怒火燃得兇猛,以至于那一刻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複仇的力量,不會疼,也不會退縮。
後來任哥把他保出來後,也和他上過這座橋。任哥知道他的過去,上到天橋的那一天,摟着阿勝的肩膀,讓他看下面繁華的街景。
他說阿勝,你在這裏沒有死,那你以後都不會死。
阿勝說我會的,但如果可以,我會為大哥先擋一刀。
任哥笑了。那一天任哥的笑容真的很好看,被霓虹燈打得花花綠綠,路燈将他的臉照得一半光明一半暗。
其實說出這樣的話時阿勝并沒有自知,他只知道為自己老大死是最自然的事,這是忠誠,也是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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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他現在再和任哥站在橋上時,他卻有了不一樣的心情。
他仍然會為任哥死,但那死已經不僅僅是小弟對大哥的保護欲,還有另外一種東西在阿勝的心中慢慢變得強大。
任哥在橋上點了一根煙,也幫阿勝點了一根。等到煙差不多熄滅時,任哥說,阿勝,你說我能順利拿下這個城嗎?
“能。”阿勝回答,“蔥花不是說了嗎,這一次晉升是板上釘釘。”
“我說的不是警局。”任哥道,側頭看向阿勝。
阿勝想了想,仍然點點頭,堅定地說,“能,我幫你拿到。”
任哥咧嘴,噴出一口濃煙,随即把煙蒂滅了,丢進垃圾桶又回到阿勝身邊。他再次伸手摟住阿勝的肩膀,欲言又止。
糾結了好一會,他才再次開口。
他說,“蔥花真的有問題,是吧?”
阿勝聽罷猛地擡頭,對上任哥的眼睛之際,目光卻又有一瞬的閃躲。
他把身子彎下來,手肘壓在栅欄上。他不能确定任哥問這話的意思,但如果讓他違心地回答——不,他不習慣對任哥說謊。
所以他還是點了點頭,最終擡頭看向任哥,道,“嗯,至少我是這麽想。”
那天晚上阿勝回到家中,難得的寧寧也在。看似寧寧等了他很久,煙灰缸裏的煙蒂都滿了一半。
寧寧說,你終于回來了,你不回來,我就得明天晚上再等。
阿勝意識到寧寧有話想說,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道——講吧,我聽着。
其實這一天他早就料到了,只不過來得比他想象的晚。寧寧喜歡上了一個人,是一個跑貨的。雖然沒什麽錢,但她就是喜歡了。
談話的中途阿勝知道,兩個人是半年前在酒吧認識的,還是在刺頭強的場子裏。那人曾經當過兵,回家鄉之後一直在跑夜車。
那一天有人想要騷擾寧寧,那人便幫寧寧擋下了,完事後請他吃了宵夜,還留了聯系方式。一來二去,寧寧也和他熟絡起來。
“做了嗎?”阿勝問,問完才覺着這是個屁話。
寧寧說做了,“不過我們倆這關系你也看到了,我們就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罷了,其他的早就沒什麽了。”
阿勝明白,他想了想,又問,“那你想要怎麽做?跟他走?”
“如果你同意的話。”寧寧說。
同意,阿勝當然同意。本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開口說分手,既然寧寧提了,他順水推舟便是。可他還是以防萬一,補了一句——“我問一下坤總吧。”
寧寧的臉色有一點點變化,她怕任哥不同意,畢竟當初把她收進來再給阿勝,全權出于任哥的指示。現在突然來這麽一出,那就是不領任哥的情。
也就是這輕微的表情變動,讓阿勝看出寧寧真的喜歡上了那個人。最終他也沒真給任哥電話,開了保險箱包了點錢,放在桌面。
“這段日子辛苦你了,”阿勝說,把錢推了過去,“以後別再回蝴蝶城。”
寧寧說不辛苦,“你對我挺好的,但我看得出你有喜歡的人。我還年輕,我不想一輩子這樣。”
寧寧是第二天早上離開的阿勝家,走的時候她還補了一句,阿勝,我和你也相處好長時間了,你藏得深,我不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誰。但有時候你得更進一步,否則錯過就是錯過了。
阿勝幫寧寧把行李扛上出租,來了那麽長時間,最終也沒有多少衣物,就一個小箱子裝完,放後備箱還有空餘。
回到家裏後看着到處都是寧寧存在的痕跡,阿勝也有點傷感。
其實兩個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久了,沒愛情也有習慣。戒掉一個習慣是困難的,就算是不良習慣,也得有一段時間的适應期和一些難耐的戒斷反應。
嚴格來說,阿勝是失戀了。他計算着寧寧離開的時長,算得到她大概出了蝴蝶城,才告知任哥這件事。
任哥也沒有太大的反應,他知道阿勝對這個禮物不滿意,那不要了就不要了,再追責也沒意思。
當初買下寧寧的錢并不多,而放在阿勝身上的也絕對不止這個數。
可那天晚上阿勝還是有了一些悸動,他回想着寧寧說的那句話,在床上用力地自慰着。
他想象着任哥的表情,動作,神态。他的鼻腔充滿了任哥身上的酒腥和煙味,還有專屬于他的氣息以及阿勝聞慣了的沐浴露的芬芳。
他狠狠地射在被褥上,再用被子嚴絲合縫地裹緊自己。
寧寧說得對,阿勝确實應該更進一步。無論是他想借熊貓之死讓任哥和紅河、洪山開戰,還是他應該更明确地向任哥表達自己的心意,他都應該做得更多一些。
可當他看見任哥那張似乎壓根沒有把他往某方面考慮的表情時,阿勝又猶豫了。
比起突然之間地挑明,阿勝更需要的是一個契機。一個任哥再次醉酒,或阿勝再次幫他處理難題的機會。而阿勝相信只要任哥再次接到洪爺的電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允許任哥再去脫掉褲子。
那個機會是在一周之後,熊貓的葬禮上到來的。
屍檢報告出來了,阿勝沒看,直接交給任哥。其實報告沒有什麽特別,也不可能真有人花功夫在那一條屍上尋找兇手的蛛絲馬跡。畢竟幫派的人那麽混亂,即便找到了,那人也未必有蝴蝶城的身份,也根本對不上檔案。幫派不配合,警局難以抓人。
下葬的那天整個墓區只有藍蓮幫的人來了,和墳頭灰白的色彩不同,他們穿着黑漆漆的衣服,像一群聚攏過來的烏鴉。
後來跟熊貓的女人也到了場,但大家都不知道她倆叫什麽。其中一個的反應還算淡定,一個烏蠅鏡遮住了大半張臉,也不知道她到底哭沒哭過。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她的雙胞妹妹,聽說熊貓是把兩個人都搞定了,但這只是猜測,熊貓從不把女人帶到場子裏或拿出來招搖過市。第一個女人的經歷讓他特別謹慎,若非他橫死,估摸着也沒人知道他身後還藏着這樣一對姐妹花。
任哥很晚才來,本來阿勝讓他不要來的,畢竟改選在即,這個時候參加一個黑幫頭子的葬禮實在太招人耳目。但任哥堅持,他說如果連熊貓的葬禮都不能來,那他這個老大還真的名存實亡。
任哥混在人群中,等到阿勝帶人鞠躬獻花并燒紙後,才走上最前排。
他轉過頭來面對熊貓手下的一群陌生的面孔,他說今天的事我會記住,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但從今往後你們要配合美芽和蔥花。熊貓旗下的洗浴中心靠近蔥花的片區,以後蔥花幫襯。剩餘的酒吧嗨場則由美芽幫着看,一定要守住熊貓的陣地。
兄弟們有一點點的議論,熊貓手下一個叫石頭的上前,他認識坤總,坤總也眼熟他。
他說坤總,熊貓哥的場子我們了解,蔥花哥和美芽姐恐怕不了解吧。
任哥聽得出言外之意,這石頭是想接替熊貓的位置。話音剛落,部分兄弟也開始應和。
任哥舉手讓他們安靜,告訴他們——“你們的場子是你們贏來的,那肯定還是你們主管。所以石頭,你可以指揮美芽和蔥花調過去的幫手,他們不過是看在情分上,撥點人過來幫幫手而已,這一點——”任哥轉頭,示意美芽和蔥花——“兩位有沒有意見?”
沒有,蔥花和美芽沒有意見,而石頭和一幫兄弟也比較滿意。
說到底熊貓場子的話語權還在他們自己人手上,即便蔥花和美芽甚至阿勝觊觎,也不會那麽容易攻克下來。
任哥選擇在祭拜典禮上說這話,也是趁着美芽和蔥花沒帶什麽自己人來。這樣和熊貓的人不會當場起嚴重的沖突,場面也更容易控制。
不過他也明白,要美芽的人屁股還沒坐熱就從場子裏撤出去,難說會不會有點小摩擦。所以他得先把命令傳遞下來——至少這一回不能再讓阿勝搶了先。
望着紙錢燒起的煙和碎片一路往天際飄散,任哥也有點惆悵。熊貓剛剛躺下,他就得當場瓜分地盤。財富真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可要他們戒掉活着時對財富和權力的追求——難,凡人皆難免俗。
阿勝一聲不吭,他的臉上始終沒有什麽表情,看不出他到底是不爽還是認命。而蔥花則在聚會散去之後笑了笑,任哥能從這樣的表情中知道他躲過阿勝一家獨大的喜悅。
任哥讓那對姐妹花先走後,自己也早早離場。
阿勝同樣載着他,車後排空着,車上只有他的任哥。
任哥在等阿勝向他發問,問他為什麽不讓美芽繼續坐鎮,是不是對他有意見。或者問他為什麽還要給蔥花一杯羹,是不是因為抓不到确鑿的證據。
遺憾的是任哥沒等到,阿勝似乎真的完全服從,一路開便一路沉默,直到任哥的手機打響。
任哥盯着號碼看了好一陣,輕笑了一聲。洪爺不是不知道今天熊貓辦葬,而他竟連這一點也不會體諒。
但無論如何,下一周公示名單就要出來了。在這關頭任哥還是順從的好,公示結束之前,他不可以讓洪爺針對自己。
而正當他即将接起電話時,握着方向盤的阿勝卻突然騰出一邊手,猛地抓住了任哥的手腕,冷冷地道——“別接。”
任哥沒理會阿勝,他試着掙開,但他沒做到。
阿勝的手勁很大,這一次似乎已經不是一點點的不甘心,而是執意要幹涉任哥。
“你要幹什麽?”任哥問,手機在他掌心一震一震,震得手指發麻。
“別接,任哥。”阿勝說着,扭頭看了任哥一眼,咽了口唾沫,“別去。”
任哥還想說話,但手機的震動卻停止了。阿勝也再握了一會,繼而慢慢松開了任哥的手腕,再乖乖抓回方向盤。
任哥組織了一下語言,還是決定安撫安撫,他把手機換到另一邊手裏拿着,緩聲道——“我知道你們心裏不舒服,但我這不是在努力嗎,我說過只要過了公示階段,等我——”
“不,你不知道。”阿勝驀地打斷了他,語氣堅定。
任哥吃了一驚。他知道阿勝現在逐漸在膨脹,但他還沒想過對方居然已經到了出面頂撞的地步。他還有話想說的,可被阿勝這麽一插嘴,後半句竟怎麽也想不起來。
任哥沉默了,握着手機望着窗外。洪爺還會打來的,而即便他不想,他也必須要去。
果不其然,還沒過兩分鐘,電話又響了。這一次任哥握住電話的一邊手遠離阿勝,以至于他可以順利地摁下接聽鍵,順利地把電話放在耳邊。
任哥說好,好,我知道,剛完事,我晚點就到。
阿勝的胸腔咚咚地響,心髒每跳動一下,胸口的肌肉就跟着一陣悶疼。他狠狠地踩着油門,讓汽車在空曠的小路上飛馳。他的牙關也咬得死緊,牙龈都隐隐作痛。
任哥說,不回家了,直接把我送到洪爺那裏去,洪爺在他原來的會所。
阿勝不回答,更用力地踩下油門。任哥不得不抓住窗戶邊的扶手,來防止自己左歪右倒。
“你聽到了嗎?我說直接把我送過去。”任哥又重複了一遍,把手機揣進口袋。
阿勝還是不接話,他的手臂青筋暴起,脖頸和額頭的血管也十足明顯,皮膚更是微微發紅,昭示着在他四肢百骸裏的血液開始沸騰。
“你別害了我,阿勝,”任哥也壓抑着被忤逆的怒火,緊了緊手臂,盯着阿勝的側臉,“如果這時候洪爺給警局的那幾個高層通通氣,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我不能在這時候得罪他,我——”
“我知道了。”阿勝仍然沒有讓他說完,牙縫裏擠出遲到的回應。
任哥再沒說話,阿勝的野心越來越大的同時,火氣也越來越旺盛。
兩個人往會所開去,那是從城北到城南的長距離。可那一天任哥卻覺着這路很短,短到有些事情還沒想明白,就停在了倒數第二個紅綠燈前。
今天的人真是少,即便是往日熱鬧的會所,現在也見不着多少路人。紅綠燈的對面一輛車都沒有,只有橫向唰啦地跑過幾輛計程車,空着座位等待行人招手。
阿勝有千言萬語含在嘴裏,可直到紅燈變綠他也沒說出一個字。任哥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動搖着他的內心,那只要離開任哥就能明晰的決定,一旦任哥規勸幾句,他又立馬懷疑自己。
他想殺,但他害怕。他怕自己真的會害了任哥,怕自己的一時沖動真讓任哥的努力和犧牲付諸東流。所以他還是踩下了油門,把車子過到會所門口,拉上了手閘,幫任哥開門,并送他上去。
只不過讓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他可以因為任哥的話自我勸服,可以憑着那一息尚存的毅力用力地束縛着自己的行動,可以清空大腦,逼着自己再一次相信過了公示就能行動的幻想——但洪爺卻沒給他這樣的餘地。
洪爺徹底地催化了阿勝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