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居心叵測

池塘邊的蟲鳴仿佛都寂靜了一瞬。

日光傾瀉,少年懶洋洋地抱着胳膊,一身白底色蹙銀勾雲紋鑲邊衣裳,襯得人身形颀長,肌膚瓷白如晨霧,鮮嫩得像湖邊一株沾了露珠的甘草。

樓星初惱怒地回頭:“哪個混——”

他的話語猛地止住。樓星環緊咬的牙根緩緩松開。

他小小年紀還算淡定,他的小厮就宛如見到活菩薩,求救道:“王妃救救我們!”

“你們在做什麽?”鹿冰醞問道。

少年不笑的時候,神色顯得有些淡漠,琥珀色的眼珠有種冰雪浸潤般的清冽。

他身後跟着兩個人。

樓星初跪在原地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在京中,他沒怎麽見過這個小爹,但樓玥橋和顧雲思,他卻經常見到。

一個豫王獨子,一個國公爺最寵愛的幺孫子,都是長平這個年紀中最令人趨之若鹜,又最令人害怕的存在。

側王妃時時說起他們,讓他多和他們來往,萬不可得罪哪一個。

但他哪裏融得入他們的圈子?以往他見着這倆人就牙疼,更何況今天還有一個閻王似的小爹——他昨天吃鹿冰醞的教訓已經吃夠了。

周圍那些小孩也驚恐如雞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出聲。有人吶吶說了一句:“小、小爹,不是我們做的……”

樓星初心裏恨極。

都怪樓星環。

鹿冰醞淡淡看了眼仆人,家仆們面面相觑,愣愣松開手,後知後覺地跪下來:“王妃恕罪!”

顧雲思和樓玥橋臉色都不怎麽好看。顧雲思用扇子壓唇,樓玥橋皺眉,不悅道:“叫誰呢?”

家仆們紛紛改口:“是,小的知錯,求鹿公子恕罪!”

樓星環的手臂被扭得很痛,有些癱軟地倒在地上。

他的小厮一把鼻涕一把淚:“鹿公子,我們大三少爺拿了您的藥,就要回院子去,可半路上遇到大少爺,非要搶您給的藥……”

鹿冰醞蹲下來,單手搭在膝上,低頭看他。

樓星環小臉蒼白,眼睛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看上去好像急哭了似的。

鹿冰醞心想,這小孩哪裏藏拙了,分明可憐弱小得很。真不知道樓星環是經歷了什麽才變成之後那樣的冰冷無情。

小厮還在說,仿佛受盡了委屈,一股腦地倒出來:“……大少爺還偏要搶三少爺的玉墜子,三少爺身上就那麽一件寶貝了,他還……”

樓星環低低道:“別說了。”

鹿冰醞道:“能起來嗎?”

樓星環悄悄撿起腳邊的玉墜,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鹿冰醞摸了摸他的膝蓋,樓星環輕輕抽氣。

在一旁的樓星初看得眼睛直冒火,前後被踹一腳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委屈什麽?!

樓星環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小爹,我沒事。”

鹿冰醞卻環過他的背,将他抱了起來。抱起小孩後,他似乎頓了一下。

樓星環摟住他的脖子,手指抓着玉墜,竟然有點兒害羞:“我是不是太重了?”

鹿冰醞回神,掂了掂手裏的小孩:“沒有。”

小孩又道:“我、我衣服髒。”

鹿冰醞心裏想着事,沒理他。

“阿雲。”樓玥橋叫他。

鹿冰醞回頭道:“我今天不去了,你們替我轉告一聲。”

樓玥橋愣了一下,随即點頭:“好。”

顧雲思嘻笑道:“那改日再找你。”

側王妃匆匆趕來時,看見他們的背影,驚得額上冒汗:“那是……外男怎麽進來的?!”

小厮低聲道:“王爺說,只要鹿公子允許就可以。”

側王妃眼前一黑。

她看到跪在地上的親兒子,這次并沒有莽撞地去維護他,而是走到鹿冰醞面前,行禮道:“鹿、鹿公子,星初是不是又犯錯惹您生氣了,妾身一定好好管教他。”

鹿冰醞看過來,眼眸裏似乎有清涼的日光,他一笑:“是嗎?”

側王妃昨天就清楚鹿冰醞說一不二的性格了,身上一冷:“是,若您得閑,當然您管教更好。”

鹿冰醞點點頭:“那好,帶去履霜院跪着。”

樓星初委屈地出聲:“可是小爹,我腿疼,起不來。”

側王妃忙幫腔道:“換個懲罰行嗎?”

“不如在這兒跪着。”鹿冰醞抱着人走了。

樓星初看着這裏圓滑而凸起的鵝卵石,哇的哭出聲。

側王妃還怪他:“昨晚說了多少遍,叫你不要惹他,今天怎麽又闖禍了,啊?”

淚水模糊間,他看見樓星環摟着小爹的脖子,沖他微微一笑,他哭得更厲害了。

履霜院。

鹿冰醞撥了兩個人去楓蘿院,讓他們要親自煎藥給梅姨娘。叮囑完,他站在回廊下,按了按額頭。

剛才,他第二次觸碰到了樓星環。

仿佛幹渴的容器急于汲水,忘卻的記憶如潮般湧來。

上一輩子,鹿冰醞逃了慶王的婚後,離開長平,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他過慣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在哪兒都能過得快活。

在那裏,他遇到了樓星環。樓星環那時似乎被人追殺,傷痕累累,危在旦夕,就連鹿冰醞也是費了很大勁才從鬼門關救回他。

可是樓星環不但不知恩圖報,還恩将仇報。

他傷好之後,不告而別,鹿冰醞也沒當回事,誰知某一天他就被人蒙去了慶王府,做了新王爺的王妃。

鹿冰醞昨天醒來後就只記得這些,因此看樓星環也覺得面目可憎。

然而新回來的記憶告訴他并非全然如此。

昨天肌膚相親的畫面不是他做春夢,是真實發生過的。進了王府後,鹿冰醞曾中過招,誤食了別人下給樓星環的春毒。

那一夜過後,他睜開眼,就看到樓星環跪在他床前。

樓星環說了好多話,鹿冰醞不想見他,但很累,只能蒙頭大睡。睡意朦胧中,他斷斷續續聽了一耳朵。

樓星環說,調動王府親兵的舊信物是一雙青魚玉佩,已經遺失了,他便做了新的給他。

他還問鹿冰醞,問他記不記得他之前來王府給他娘親看病時,曾說過履霜院布局不錯,所以他搬來了履霜院,一直在等他來。

他又笑說:“我算是從小跪到大的,小時候有人搶了我娘的藥,讓我在鵝卵石子路那兒跪了一天,如今我皮糙肉厚,就更不怕跪了。”

鹿冰醞不理他。

樓星環拿起匕首,輕聲道:“你若生氣,我自裁便是。”

鹿冰醞冷眼瞧着,一言不發。

然後樓星環果真往自己胸口怼了一刀。

……

做人心機深沉些就罷了,還豁得出去,這就令人頭疼了。所以除了面目可憎,今天開始,樓星環在鹿冰醞這兒又多了死皮賴臉、居心叵測、城府深等印象。

可是冤有頭債有主,就像鹿名如今沒動手,鹿冰醞還不能殺他一樣,他也無法對這麽小的樓星環作出反擊。

不過應該就那麽一次親密接觸的吧,且情急之計,你情我願,不能怪到樓星環頭上。

他最讨厭樓星環的,還是因為他強行娶他進門。

鹿冰醞敲敲腦袋。

以自己的性子,肯定當時就報複回來了,他不至于這麽窩囊。

回到現在。

七月的正午,熱氣十足,院子裏的新盆栽綠色可人,散發着清新的香氣,碧翠枝葉中,玉蘭色白,亭亭立于其間。

他住進這個履霜院,不過是因為住習慣了,順口就說出來了。

經過昨天的布置,履霜院已煥然一新。鹿冰醞倚在柱子上,長發随風在腰際拂動。

半晌,他才回過神來,走進裏間。

鹿冰醞一進去,坐在椅子上的小孩立刻擡起頭,眼睛發亮:“小爹。”

鹿冰醞的人已經給他上好藥了,昨天的擦傷、以前的傷口都處理妥當,沾上泥土的衣服也換了,人看上去幹淨精神了許多。

聽到樓星環的話,鹿冰醞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唇角含笑:“嗯,乖孩子。”

樓星環仰望着他,比起外人,他此時面對鹿冰醞時,聲音明顯軟軟的,不自覺帶了點兒依賴的味道:“小爹,我娘怎麽樣?”

“會好的。”鹿冰醞道。

他看了看樓星環膝蓋上的白紗布,抱起他。

樓星環手指揪住他的衣襟,有些緊張地打量了下他的房間,很大,很寬敞,很明亮,還很漂亮,和它的主人一樣。

鹿冰醞抱着小孩出去,另一個熊孩子正在院子裏跪着,側王妃陪在一旁。

看到他們出來,還這麽親密,側王妃的神情扭曲了一下,随即笑道:“鹿公子,星初已經知道錯了,您消消氣。”

“什麽錯?”鹿冰醞問道。

側王妃推了推樓星初,樓星初低下頭,聲音如蚊吶:“我、我不該欺辱庶、三弟弟,我作為哥哥,應當愛護家中小輩,以身作則。”

鹿冰醞:“我聽不見。和你親娘說去吧。”

至于這個側王妃,上一世鹿冰醞就沒見過王府有她出現。聯系到這幾天的事,除了被樓星環幹掉了,不做他想。

樓星環悄悄側過眼睛看他,眼神又敬畏又依戀。

側王妃急道:“鹿公子,星初年紀小,不懂事。可他其實是個好孩子……”

鹿冰醞:“嗯。”

這一反應不上不下不冷不淡的,讓側王妃頓時感覺火急攻心。

樓星環緊緊抱着鹿冰醞的脖子。

小孩身體軟軟的,像毛茸茸的小動物,身上還有藥膏的清涼氣息。

再一次接觸,沒什麽新畫面。鹿冰醞抱着他,眼眸淡淡:“我不是你們親爹,管不着什麽。可再讓我看見你們糟蹋藥物,慶王府就沒你這個人。”

樓星初膝蓋一痛。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你們的收藏和評論,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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