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點即燃
鹿冰醞打算在中秋過後走。
止善就一言不發地替他收拾東西。這些年,他默默看着小少爺做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比如命人遠赴燕國查探一個人的蹤跡,而那人與他們素未謀面,又比如他舍去長平的安逸生活、偏要跑去一個又遠又冷的地方。
他不知道少爺要做什麽,只安安靜靜聽他安排。
但随着離開的時間接近,止善開始有點兒擔心。
他一邊擺放着白瓷藥罐,一邊愁眉苦臉道:“少爺,萬一老爺夫人想你了怎麽辦?大少爺不在,你也不在,他們多孤獨啊?”
鹿冰醞認認真真調配好藥膏,弄完了才擡起頭,奇道:“你對我爹娘的恩愛程度有誤解嗎?”
止善:“……好久沒回去,小的都快忘了。”
鹿父在還沒成為侯爺時,就和鹿母成親了,還有了大兒子。将軍佳人,是當時長平裏廣為流傳的佳話。
只是後來曝出了鹿父和鹿青酩她娘的事,讓他們之間有了一點嫌隙。
多年前,他們還未相識,鹿父就曾救過一個燕國女子,看她可憐,帶回府中做侍女。後來鹿父鹿母成親,有了孩子,那女子就離開了。突然有一天,鹿父撿回來一個嬰兒,神情愧疚。
木已成舟,鹿母性子又很溫柔,她無法怪罪在無辜的孩子身上,便同意鹿青酩留下。
她和鹿冰醞說,這是他的小弟弟。鹿冰醞小時候不懂事,信了娘親的話,對小弟弟很好,雖然一直不知道為什麽別人都不承認小弟弟是他小弟弟。
現在回想,鹿青酩的身世簡直疑窦叢生。
燭火搖曳,照耀着藥房,清香流淌。
門外傳來樓星環的聲音:“小爹。”
止善打開門。
鹿冰醞收回思緒,起身,伸了個懶腰。
樓星環的目光停留片刻,轉開了,聲音平靜:“小爹喜歡的戲班子出了一場新戲,要一起去看嗎?”
“去吧。”鹿冰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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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宵月夕,橋西夾道,天街香車,羅绮巧笑。勾欄瓦舍,吊窗花竹,真珠匹帛香藥交易之所,各色好酒,莫非美妙。
“快到中秋了。”樓星環說。
沒人應答。
樓星環轉身一看,鹿冰醞正在一個小攤檔前,手指一點一點:“這個,這個,這個也要。”
老爺爺一邊給他包好,一邊笑得合不攏嘴:“小公子真有眼光,長平裏的蜜煎雕花、素簽紗糖和冰雪冷元子,就數老頭子我這裏做得最好,最受歡迎。”
止善拎起繩子,給銀子。
鹿冰醞點完就走,咬着枚素簽紗糖,眉眼彎彎,很甜的味道。樓星環視線往下,觸到他紅潤漂亮的嘴唇,又猛地移開目光,喉結動了動。
他想他真是着魔了,還越陷越深,不想出來。
鹿冰醞全然不知:“吃嗎?”
樓星環抿唇:“小爹,你上次就吃壞過肚子。”
鹿冰醞口味刁鑽,身體也嬌貴,吃一點兒外面的東西就會不舒服。可偏偏一遇到喜歡的,他就舍不得錯過。
少年皺着眉,看上去很嚴肅,仿佛在教訓自家哥哥。
鹿冰醞叼着糖簽,眨眨眼。
他生得極為漂亮,眼波流轉間,恍若清淩淩的碧玉。街上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他們兩人均是錦衣華貴的模樣,一個秾麗而奪目,一個俊朗而冷漠,乍一看像是一對兄弟。
人群中,似乎有一道格外冷的目光。鹿冰醞回頭看了看,沒找到,就轉過頭。
眼前的少年還是十幾歲的少年,鹿冰醞卻自認為做人要服老,畢竟在他心裏,他比樓星環大了一個輩分。
他模糊不清道:“我又不經常吃。”
樓星環不欲剝奪他的愛好,當然,以他現在的心态來說,他也不敢忤逆他小爹,只能板着張臉,口頭上勸導,頗有苦口婆心的意味:“可是你買這麽多,對身體不好。”
鹿冰醞覺得兒子很煩:“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
“……”
到了戲院,戲已經開始了,兩人去了最佳觀賞的包間。
鹿冰醞這陣子确實有些勞累,看了一會兒就耷拉下眼皮。
樓星環剛處理完事情,進來就看到他這樣,心尖發軟,低聲叫人取了張薄毯,輕輕蓋在他身上。
這麽多天,只有現在,能讓他心裏放松下來。
鹿冰醞側了側身,腰身顯出一道細軟的線條,雪白的雙手擁着小毯子,很乖的樣子。
樓星環唇角彎了彎,又摸摸他的頭發,望着他出神。
忽然起了一陣哀樂,沉重又隆重。
鹿冰醞睜開眼,坐起來看了看。
樓下的戲臺,穿着戲服的女子妩媚多姿,淚眼婆娑,聲音哽咽: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對面的君王與她執手相看淚眼。女子離開他許久,作了一首商調曲,相思之苦溢于言表。
樂聲曲調上佳,戲子們演技也上乘,有些姑娘都拿手絹抹眼淚了。
“這說的是什麽?”鹿冰醞打着哈欠。
少年面無表情:“我剛聽到掌事說,是兩個皇帝和一個妃子的愛情故事。”
鹿冰醞嗅到了狗血的氣味。
女主人公是大皇帝的妃子,後來大皇帝駕崩,大皇帝的兒子小皇帝看上了妃子,就将她接回宮中做皇後。
“……”鹿冰醞說,“你摸過男人的胸嗎?和你講故事一樣平。”
“……”
樓星環的視線情不自禁落到他的胸膛上,随即他意識到,心裏一驚,一瞬間恨不得扇自己幾耳光,有些狼狽地看向鹿冰醞。
所幸鹿冰醞正站起來,走到雕花欄杆邊,看着樓下熱鬧的觀戲人,燭光映得他面容如冰雪般,冷淡又誘人。
樓星環走過來,聲音藏着點兒小心:“小爹,你是不是累了?”
“沒有。”
樓星環躊躇一番,說:“我方才上來,聽到他們說這場戲是違逆人倫。小爹,你覺得是嗎?”
鹿冰醞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神很求知若渴的樣子。他懶洋洋道:“你是什麽想法?”
“我沒看全。”少年道,“只聽了首詩。”
鹿冰醞正好也只看了這兒,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信她憑借幾句話,就能打動一個君王?”
樓星環抿唇:“若不是心中有情意,聽再多相思之語,也是枉然。可見那女子也是篤定對方有同樣的心,才敢說這樣的話。”
鹿冰醞一愣:“怎麽說?”
“如果我喜歡的人離開我許久,我自然會想他。可若不清楚他的心意,我也不敢說這樣直白露骨的話。”少年垂眸,燭光下,剪影落寞又柔軟,“雖然一個人,形單影只,花紅葉綠,不能相扶。可他如果不喜歡我,我才不願多說,徒惹他煩心。”
鹿冰醞無語。
搞半天,原來樓星環将自己代入的是那妃子?
他剛還以為這人動了和上一世一樣的心思,心裏還咯噔了一下。
真是待在深閣久了,容易胡思亂想。
少年看着他,眼神有些委屈,仿佛是全身心都信賴長輩的那種:“小爹,你在想什麽?”
鹿冰醞回神:“我在想,等明天,帶你在族裏過一下明面。”
之前入族譜、商量承襲,都沒有宣之于衆。等他離開了,王府裏名副其實就只有樓星環一個男主人了。
樓星環抿唇:“我能不能和你一起離開?”
鹿冰醞用手背去探他額頭:“你燒壞腦子了?我的好兒子,你才當上王府主人。”
“我跟在你身邊這麽多年,你也沒這樣出過遠門,”樓星環說,“等你離開王府了,我不僅能看朱成碧,憔悴支離,或許還能和那妃子一樣,淚濕衣襟,等着你回來驗取。”
他說得半真半假,很容易讓人放下警惕。
鹿冰醞笑:“你再裝,待會兒我送你去戲班子。”
樓下,戲臺上,新皇帝得償所願,将父親的妃子帶回後宮。
鹿冰醞看得沒意思:“走了。我的冰雪冷元子放哪兒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樓星環的手松開,又握住,沒人看見他手心的虛汗。他低頭,眼中陰沉不定,夾雜着一抹餘悸。
他實在是太過心急。剛才,他的心思差點兒就被鹿冰醞識破了。
今天下午,鹿青酩說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他遲早會離開王府,回到我身邊。”
在還沒有能力讓鹿冰醞為他停留時就暴露,無異于自尋死路。
幸好,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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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冰醞走的前一天,回了順寧侯府。
這些年,他應付鹿青酩,還算得心應手。
只是随着時間流逝,鹿青酩似乎越來越不願意隐藏。他說是他下令殺慶王的。那麽鹿青酩和燕國就絕不止是勾結這麽簡單。
鹿冰醞一到,鹿青酩就出現在門口,在他下馬時扶了一把,笑了笑:“哥。”
鹿冰醞不理他,徑直往裏走。
“哥,這麽多天你都沒理我了,有沒有消消氣。”
鹿冰醞問下人:“我母親嗎?”
“回二少爺,夫人在房裏。”
鹿青酩看了那下人一眼,眼神沉沉的。
鹿冰醞讓他們退下。
鹿青酩像只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哥,你還生氣嗎?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是因為慶王當時要破壞我們的計劃,我才不得不下令斬草除根。”
鹿冰醞停下腳步,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他。
“我是怕我娘的身份暴露,會給鹿家帶來危險。”鹿青酩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簾,“你知道的,我娘是燕國罪臣的事,不能讓外人知曉。我在保護父親母親,你為什麽不像以前那樣誇誇我?”
他裝起來,真的是天真無邪那一挂的。
鹿冰醞自嘆不如:“好了,我找母親有事。”
鹿青酩仰着頭,眼裏仿佛揉碎了貪婪和喜歡:“那我去你房裏等你。”
“随便。”
意料之中,他父母不怎麽反對他離開,鹿青酩晚上卻來他房裏鬧了一場。
鹿冰醞點了熏香,他就來了,眼神很陰鸷,直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哥,你為什麽離開?”
“慶王死了,我自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鹿青酩皺眉:“你喜歡他?”一說完他就搖頭:“不,你不喜歡男人。是不是樓星環和你說了什麽?”
“什麽?”鹿冰醞困惑。
鹿青酩看着他的神色:“我今天下午去慶王府找你,碰巧遇到他,就說了兩句。”
鹿冰醞有些奇怪。
幾乎整個長平的人都知道,樓星環和鹿青酩兩個人,向來不對付,見了面,一個比一個冷,嗖嗖放着冷氣,跟殺父仇人一樣。
想來應該是有關于朝堂的事。
鹿冰醞沒有多想,拍拍榻邊:“坐。”
鹿青酩一坐下,腦袋就有些暈:“哥?”
“今晚我們一起睡吧。”
“真的嗎!”鹿青酩猛地擡頭,聲音有些哽咽,伸手抱住他,“哥,我好想你,你都不回來看看我,你之前明明那麽喜歡我,只有我一個人的,是不是那個庶子……”
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鹿冰醞推開他。
鹿青酩“砰”一聲倒在榻上,雙眼緊閉,手還執着地抓着他的衣服,眉頭微皺,帶着些不甘,面孔俊美,頗為可憐。
不得不說,鹿冰醞是很吃他的臉。
鹿冰醞瞅了他半晌,情不自禁伸出手,掐了把他的臉頰。
他還記得小時候和鹿青酩有多好。小青酩以前特別可愛,像個小白兔,被人欺負了也不敢還手,一下子就激起了鹿冰醞的憐愛之心。
可時移世易,不知何時,鹿青酩變得越來越偏激。
若不是鹿冰醞還願意與他周旋,都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他對慶王出手,鹿冰醞真是沒想到。
他也沒想到鹿青酩會這麽相信他。依他這十年來不冷不熱的态度,鹿青酩好歹能對他厭惡起來吧?他之前就是打算激怒鹿青酩,但便宜弟弟偏偏能忍,還非常變态,非常孩子氣地、任性地認為他就是因為慶王才這樣對他,相信他總會回心轉意。
然而當他另想辦法時,鹿青酩又好似忍不住了一樣,對他慶王出手了。
鹿青酩溫熱的呼吸打在他手指上,鹿冰醞回神。
只要找到他的身世,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況且,不抓住那個人,對鹿家始終是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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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時,已是深更半夜。鹿冰醞沒有告訴任何人。
止善看着他眼角的倦意,心疼道:“少爺,其實我們可以明早再離開,何必急于一時?老爺夫人明天知道,肯定會……”
從小被寵到大的鹿小少爺睜圓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奇怪道:“會打我嗎?”
止善嘆口氣:“不會。”
下人在收拾馬車。
清風淡,星月都很淡。
止善忽然想起一些事,有些懷念道:“少爺很小的時候就說過,要仗劍走天涯。”
他那時候就想,要是小少爺去行走江湖,肯定會掀起不小的波浪,那他就要保護好小少爺。
可惜後來小少爺對學醫感興趣,就跟在祖父身邊了。
鹿冰醞眉目間萦繞着溫柔的笑意:“會有這一天的。”
“小爹。”
一道熟悉的少年音打破了後門的寂靜。
鹿冰醞回頭,看到樓星環,驚訝道:“你怎麽來了?”
孝服在夜裏顯得很白,少年身形修長,像一棵清靈的竹子。
只是竹子的臉色不怎麽好,還有些喘,似乎是跑過來的。竹子走過來:“為什麽不讓我送你?”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樓星環卻特別執拗:“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樓星環似乎惱了:“小爹你是不是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裏?”
鹿冰醞笑了:“胡說。”他哄人越來越得心應手:“我連雲思他們都沒說呢。”
少年臉色緩了一點兒。
鹿冰醞忽然道:“小王爺。”
樓星環一愣。
“我想這個,也許對你會有用。”
鹿冰醞遞給他一個東西。
樓星環看着他手裏的雙魚玉佩,遲疑道:“這是?”
鹿冰醞放到他手裏,作為一個老父親,語重心長道:“你接任王府,要多保重。”
樓星環似乎不願意接過,手往後退了一下,又止住了,反握住他的手:“真的要這麽急着離開嗎?”
“我有人生中很重要的事要去做。”鹿冰醞說。
“那我等你回來。”樓星環深深地看着他,掌心幹燥而溫暖,透過夜裏的涼氣,傳到鹿冰醞皮肉裏。
黑夜寂靜,燈火隐約,勾勒出少年越發明朗的輪廓。
這一世,從相遇開始,樓星環在他心裏就颠覆了以前冰冷狠毒的印象,反而成了個沒爹疼的小可憐。十年朝夕相處,樓星環都很溫順聽話。
然而現在,鹿冰醞卻突然發現,樓星環和上一世越來越像了,仿佛是一下子就長大了似的,眼神隐隐鋒利,像一把待出鞘的刀。
但當他再望過去時,少年眼中的光依舊,依戀而信賴,好似剛才只是他的錯覺一般。
鹿冰醞道:“乖。”
樓星環笑了。
登上馬車時,樓星環突然又叫住了他:“小爹。”
鹿冰醞回頭。
樓星環仰着頭看他:“回來的時候,你還會是王府的王妃嗎?”
鹿冰醞想起很早之前就和慶王簽好的和離書,笑了下,不動聲色道:“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的。”
馬車漸漸遠去,少年如修竹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
至善看了看,正想放下簾子,卻見樓星環忽然往馬車的方向小跑了幾步,仿佛是情不自禁的,慢慢地,他又停下。
“在看什麽?”鹿冰醞躺在榻上,漫不經心問道。
止善替他掖了掖錦絲被:“少爺,奴才是覺得,你的養子對你非同尋常。”
鹿冰醞打了個哈欠:“兒子對爹好,這不天經地義嗎?”
止善瞅了瞅他的臉,欲言又止,最後決定不言了:“少爺喝水嗎?”
“不喝。”
止善沉思道:“線人說找到了那婦人的蹤跡,可我們趕去燕國大概要三天,不一定還能遇上她。”
鹿冰醞已經睡着了。
止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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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後,小雪飄飛。
珩國,長平,客棧,雞飛狗跳。
“鹿冰醞你給我出來!”
止善攔住顧雲思,苦着臉道:“顧小侯爺,我們少爺真不在這兒!”
房間裏面傳來一道哭聲:“鹿公子你不能不要我,當初說好的我賣身你救父,如今我爹痊愈……”
顧雲思提着刀的手一頓,一臉怒氣更甚:“你走開!”
他氣勢洶洶地推開門。
只見一個少女驚恐地看過來,哭得梨花帶雨,而窗戶大開着,風呼呼地吹進來,外面的雪地上有一串腳印,像淩亂的畫。
顧雲思眼角一抽。
被拆穿了謊話,止善也不尴尬,仿佛都習慣了,只抱着手裏的盒子,解釋說:“在回來的路上,少爺出手救了這位姑娘父親。”
氣死了!
顧雲思忍住了髒話:“他還有心思搞這些?”
止善從懷裏拿出一封紙,交給他:“小侯爺,這是少爺讓小的交給您的。”
顧雲思接過,展開一看。
是封和離書,落款上有慶王和鹿冰醞兩人的名諱、指印。
他猛地收起信:“他要做什麽?”
“少爺這一年雖不在長平,可也知道長平發生了什麽。他說,現在是時候脫離涼王府了。不過他今天還有人要去見,就有勞小侯爺代為轉告。”
涼王,是樓星環現在的封號。
顧雲思緊緊皺眉。一想到鹿冰醞這個所謂的繼子,他就覺得鹿冰醞脫離涼王府不會這麽簡單。
一年時間,京城中早已風雲變化。皇上病重,朝中對皇儲的人選争得沒完沒了。朝堂上的變化,總是随着權勢起伏而轉移。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樓星環。
他昔日毫無靠山,在前些年借着鹿冰醞的助力,本就已經如日中天,經過這一年,他行事越發雷厲,手段狠絕,手中握着朝廷的勢力,麾下擁趸無數,連顧雲思都要顧忌兩分。
尤其這人的性格令人捉摸不透。樓星環之前和側王妃的恩怨大家都知,他對伯爵府可謂是處處針對。
就好像拴住野狼的缰繩沒了,他的野心和野性全都釋放出來。
可要說他睚眦必報吧,他對顧家鹿家卻又有些友好。
顧雲思嘆口氣:“那他躲着我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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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窗的鹿冰醞對此表示很無辜:你要不是一幅殺人滅口的樣子,派人在城門口堵我,我會躲嗎?
原來悄悄離開不告訴發小的代價就是會遭到發小的追殺。
鹿冰醞想,顧雲思脾氣真是越來越差了。
他在這家客棧選的房間是一樓,非常适合逃生。
鹿冰醞往空中扔了顆糖,用嘴巴接住,咬了咬,莫名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肯定沒走遠,給我追!一定要找到人!”
客棧門口人聲鼎沸,街道車水馬龍。
鹿冰醞挑了輛看起來很舒适的馬車,扶着車轅,輕松随意地上去了。
為首的侍衛就眼看着這個漂亮的紅衣公子上了馬車,恍惚了下,奈何他大搖大擺太過肆無忌憚,讓他還一時覺得眼熟。
顧雲思從身後走過來,打斷他的思緒:“遇上林氏伯爵府的人,攔着。”
“是。”侍衛統領抱拳應道,躊躇了會兒,他道,“侯爺,屬下方才似乎看見……”
這時,那輛車的車夫回來了,馬車裏傳來主人懶洋洋的聲音:“走吧。”車夫應了之後,便駕着馬離開了。
顧雲思愣了一下,随即厲聲道:“阿雲!”
馬車離得很遠了,裏面的人撩起簾子,看向這邊,露出一雙漂亮含笑的桃花眼,很快就放下。
統領立刻認錯:“侯爺恕罪!屬下馬上帶人去追……”
“都個我待着!”顧雲思冷聲道,“我是讓你追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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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森林寂靜,一駕馬車停在樹邊。
車夫被忽悠着駛來這裏,一臉懵:“這位少爺你是……?”
鹿冰醞折了折袖子,一截雪腕在陽光下發着白光:“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有勞你載我一程。”
車夫傻愣愣地收了銀子。
雪停了,林間空遠,薄霧淡如輕紗。
鹿冰醞一個人往約定的地點走去。
他一年前離開長平,為的就是兩件事。其一是尋一味藥,其二就是找鹿青酩的母親。
藥是找到了,雖長在極寒之地,但到底不會移動。人就不同了,會動,會躲,會思想。所以人難找。
但只要是人,就會有所求。有所求,有欲念,只要一步步放對了誘餌,她就會出來。
令他想不到的是,這人居然在珩國。
路邊萎白的花草都很熟悉。
鹿冰醞一邊走一邊看。
他很久沒回長平了。這一年,他也算去過江湖和遠方,草莽豪氣,俠骨柔情,天高海闊,比京城的勾心鬥角要好得多。
鹿冰醞的醫術能救人,也能傍身。若不是長平的事還沒解決,他都不想回來。
等解決了鹿青酩的事,了結父親的心願,再等弟弟出世,等他們平安度過這一年,他就可以……
“咔嚓”,一聲輕響。
鹿冰醞停下腳步。
一個陌生中帶了點兒熟悉的人站在他面前,看上去怒火很大:“鹿冰醞!原來你躲在這兒啊!”
“林公子。”鹿冰醞擡手擋了擋陽光,漫不經心道,“找我何事?”
“你別裝了!你殺害我姐姐,還想要我侄子的命,別以為躲在他們身後就能太平。我告訴你,一命償一命,你枉顧王法,我也不必再顧及!”
鹿冰醞抓獲了一些信息:“側王妃死了?”
林公子眼底發青,很憔悴,仿佛陷入癔症:“你別揣着明白裝糊塗。誣陷我伯爵府,想讓皇上對我們趕盡殺絕……你究竟是有多大能耐,讓樓星環對你這麽言聽計從?”
身前身後都有拿着武器的人逼近。
鹿冰醞抱手,道:“樓星環要對你們趕盡殺絕?”
他第一反應居然是——
“那肯定是你們招惹他了。”鹿冰醞攤手道,“他性子這麽好。”
林公子額角一抽:“你別裝傻……啊!”
說時遲那時快,在他咬牙切齒時,鹿冰醞往前幾步,極其迅速地攫住他的脖子,手腕上的袖箭閃着冷光。
伯爵府的仆人萬萬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愣在了原地。
林公子滿臉通紅:“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我不怕你……”
鹿冰醞笑了下。
離得近,林公子都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甜味兒,像是純淨香甜的奶香……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他臉色一白。
鹿冰醞不欲多糾纏,正想着怎麽脫身,就見林公子一副羞憤欲死的樣子,還大聲說:“他不敢動我的,你們快放箭!”
鹿冰醞心裏啧了一聲。
仆人們面面相觑,剛拉起弓,就聽身後“嗖”的一聲,一支箭劃破了空氣,“撲哧”直直射中林公子的胸膛。
“樓——”林公子瞪大了雙眼,嘴角淌血。
下人們立刻回頭,鹿冰醞也望過去。
陽光清澈,林霧散去。
黑色駿馬上,一人長相英俊,劍眉星目,年紀不大,氣勢卻駭人,目光如冷冬寒潭。
驟然看到樓星環,林公子身體一軟。鹿冰醞往後一躲,林公子就倒在地上了。
樓星環眼神柔和了兩分,轉眼看向伯爵府的人,居高臨下:“林氏一族作奸犯科,為官衙追捕之人。你們……”
他頓了頓,幾人握着劍,緊張地等着。
“現在将罪犯帶去官府,還能将功補過。”
林公子捂着胸口,看上去快要去世:“你、你!”
身為仆人,不得不遵從主人的話。可當主人成為罪人時,他們若是協助官府,就有将功折罪的機會。
幾人明顯認出了樓星環的身份,頓了一會兒,果斷叛變,跪下抱拳道:“奴才遵命!”
林公子雙眼一翻,嘴角的血更多了。
看着樓星環下馬走過來,鹿冰醞桃花眼眯了眯,陽光下跟噙着水似的:“你怎麽來這了?”
“你搶走了我的東西。”
樓星環聲音低沉,不似鹿冰醞記憶中清澈的少年音,卻也格外磁性好聽。
聽他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搶了他什麽重要的寶貝。
“什麽?”
樓星環看了他一眼。
一年不見,這個繼子長高了不少,身高優越,肩寬腿長,擋住光線,陰影微微籠罩着鹿冰醞。
鹿冰醞輕輕仰頭看他。
從他的角度看,樓星環輪廓有些深,鼻梁高挺,嘴唇微薄,褪去了青澀,像翻山越嶺的青霧。
似乎是着急着趕來,他額角有汗。
樓星環說:“我的馬。”
鹿冰醞反應過來:“那馬車是你的?”
“嗯。”
所以他是專程來追回他的馬的?
離別後重逢,鹿冰醞只覺得樓星環變化很大,說話簡潔,眼神又深又淡,讓人心裏毛毛的。
他想起自己來的目的,道:“車夫已經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和繼子重逢,如果是在王府,他定是邀人一起飲酒。奈何意料之外地,一回來就遇上了,還趕巧碰上有事要辦。
鹿冰醞擺擺手就要走,手腕卻一緊。
“伯爵府正逢抄家之際,側王妃林氏又遇刺身亡,我怕他們狗急跳牆,你會有危險。”樓星環握住他的手,道,“和我一起回去吧。”
頓了頓,他輕輕喚了聲:“小爹。”
鹿冰醞心裏那根弦莫名一動。
樓星環眼裏閃着清澈的光,期待、依戀,仿佛一如往昔:“這一年,我都很想你。”
鹿冰醞一怔。
樓星環低頭看他。
眼前這人,似乎從未變過,一如他第一次見他那般,漂亮矜貴,令人心動。
“王府也在等你……”
一道熟悉的話音打斷他們:“哥!”
鹿冰醞猛地回神。
也是很久沒見的鹿青酩站在樹下,望着他們,眼神陰沉,拳頭捏得死緊,似乎咯吱作響:“你們在做什麽?”
一看到他,鹿冰醞就明白,自己差點兒中計了:“你和你娘果然有聯系。”
鹿青酩卻仿佛沒聽到他的話,聲音有些顫抖:“你一回來,就和他……”
樓星環擋住鹿冰醞身前:“不止。這一年,我和雲哥一直都有聯系。”
他笑了笑,是挑釁的意味:“而你沒有。”
氣氛緊繃,仿佛一點即燃。
鹿青酩盯着他,宛如在盯一個死人。
樓星環毫不在意,輕笑道:“畢竟你身上流着的血,和他沒半分關系。”
鹿冰醞眼角微垂。
小雪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