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夫妻之名
長廊下, 樓星環負手而立。
有風吹過,黑金色的朝服更襯得他身高優越, 挺拔修長, 黑發拂過他的肩膀。站在一旁的小厮只覺得涼王目光冷冷的。
可若細看, 就能看到他漆黑的雙眸裏仿佛跳動着兩團鬼火,明滅不息。
花窗裏面, 竊竊的私語聲沉默了一會兒。
“……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同。”
小丫鬟急切地争辯:“不是啊, 小王爺看王妃的時候, 就跟、就跟王妃看到糖齋的新品一樣, 特別相像。”
“哪裏像了?我根本都瞧不出來,是你這腦瓜子瞎想的吧。”
“才沒有!我眼睛可敏銳了,王府裏有幾個狗洞我都知道。”
“……掃你的地。”
“我是覺着吧, 王妃對小王爺有養育之恩, 小王爺對他有所依戀是正常的。問題是,現在老爺回來了,這閑話可就多了。”
“哦。”
“什麽閑話呢?就比如,之前老爺不在的時候,有人會說寡夫和繼子那什麽,見面都要避點嫌, 現在就會猜測, 一個夫君,一個養子, 王妃會親近哪一個呢?”
“嗯。說吧, 你是前面那個, 還是後面那個,還是說,你兩個都是?”
景牆花窗外。
樓星環低頭,整了整袖子,一言不發地走了。
小厮問他:“王爺,不去找慶王了嗎?”
“不了。”樓星環淡道。
一刻鐘後,王府祠堂。
廳堂高大,屋脊瓦壟,連檐青石板。一府家廟,牌位整齊羅列,堂號肅穆大氣,金字匾高懸于正廳。香火旺盛,燭光紅彤彤的,遠遠望去,如同一輪升起的太陽。
慶王到的時候,見到族裏有名望的長老都齊了,微微愣了一下。
“父親。”樓星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管家推着輪椅,聞聲讓開,行禮道:“三少爺。”
“嗯。”慶王應了聲。
剛才樓星環的人去他的院裏,說涼王有事要說,請他到宗祠一趟。
他的眼睛敷了三天的藥,已經好了許多,看人時已能清晰可見。
之前回來那天,他只能隐約分辨出他是誰。而且,哪怕是瞎了,他也能感受到來自于樓星環身上濃厚的敵意。
樓星環冷峻的輪廓映入眼簾,讓慶王出神了一會兒。
以前,樓星環在他印象中,無非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偶爾側王妃鬧騰,他也不出聲求助,只會默默忍受。慶王那時就知道,這人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無害,只是會忍罷了。所以他也不曾出手管過。
後來鹿冰醞看中他了,将他收在履霜院養着。和樓星環一樣,慶王也只以為鹿冰醞是心血來潮,想養來玩玩,沒多在意。但因為是鹿冰醞出面,去履霜院的時候,慶王難免多看樓星環兩眼。
他越長越大,比慶王想象中的更出色。
和鹿冰醞在一起的時候,慶王也問過:“星環資質如何?”
“不錯。”鹿冰醞說。
慶王哂笑:“我以為你選了他,是因為可憐他。”
連鹿冰醞都這麽說,那想來資質是很不錯了。
“他有什麽好可憐的,一個小……”鹿冰醞想了想,道,“小變态。”
不得不說,他的眼光很準。
慶王想起那天樓星環的眼神,還有針鋒相對的話語,就不由自主想感嘆一句,阿雲用辭特別恰當。
可惜鹿冰醞不在他身邊,聽不到他的贊美。不然,經歷了這一段時間,他估計不能更同意自己當時的說法。
時至今日,樓星環在朝中有許多擁趸,深得重用,勢力越來越大。
“父親在想什麽?”
慶王回過神,就見樓星環望着他,眼神似笑非笑。
“……沒什麽,”慶王說,“就是感嘆你長大了。”
樓星環走上來,整理着袖口,然後随手接過輪椅後面的把手:“我還未曾這樣推過父親。原以為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管家略感惶恐,站在一旁,想搶回來,又着實不敢。
他看涼王對父親的感情十分淡薄,也覺得以慶王那種教育方式,确實應該淡薄。所以怎麽也想象不出樓星環和慶王父慈子孝的畫面來。反倒覺得鹿冰醞和樓星環更父慈子孝一點。
沒想到,活得久了什麽都能見到。
剛好要下青石臺階,輪椅往後一仰,向前平穩滾動,慶王又怔了一下。
“沒想到父親你還會回來。”樓星環笑道。
管家聽得膽戰心驚。
“……嗯。”慶王咳嗽一聲,“聽說當時我的葬禮是你一手操辦的,辛苦你了。”
這話聽起來,也有種不善的感覺。
管家咽了咽唾液,低着頭,腳步更慢了。
樓星環道:“不辛苦。”
完了,管家想,他覺得三少爺下一句就是“希望下次還是我來一手操辦”。
萬幸廳堂到了。
衆人看過來。
樓星環松了手,朝他們颔首示意。
“涼王殿下。”長老們道,“慶王殿下,回來就好,吉人自有天相。”
慶王笑了一下:“承各位吉言。”
等他們都上了座,一個長老開口道:“今日,我們承涼王殿下的意思,過來做個見證。”
樓星環一手搭在桌邊,面容寡淡。
“你說。”慶王隐隐猜到了什麽,頓了一會兒,點頭道。
站在樓星環旁邊的小厮雙手舉着托盤。
紅色錦綢上,鎮紙下壓着薄薄的一張紙。
長老拿開鎮紙,看了一眼慶王:“鹿小侯爺說,這和離書,是你多年前就與他簽下的,是嗎?”
“是。”
長老道:“傳聞說你去世,這一年多,他也沒有拿出來。”
另一個長老說:“我看你們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樓星環喝了口茶。
慶王目光有意無意地往樓星環那邊看,笑道:“自然是有的,不然十幾年前,他也不會願意嫁給我。”
衆人一噎。
他們原本是想起個話頭說下去,誰知慶王接話接得這麽利落。
樓星環唇角彎起,笑意卻不達眼底:“簽下這東西的時候,父親還覺得雲哥是願意的嗎?”
長老打圓場道:“都過去了,現在我們應該向前看。”
“我與阿雲和離,這和離書怎麽會在涼王這兒?”慶王望向樓星環,“且為何他不親自來,而要你出面?”
樓星環轉了轉手中的茶盞。
“鹿小侯爺有事要忙。”長老以手掩唇,咳嗽一聲,“就全權托由涼王殿下處理了。”
慶王不語,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手指已經抓着輪椅的扶手,指節發白。
樓星環看到了,眼裏浮現出些諷意。
“既然和離書是真的,那大夥兒今天就做個見證吧。”長老說,“慶王殿下與鹿家小侯爺……”
“等等,”有人疑惑地問道,“這段姻緣有陛下旨意,不能和離的吧?”
長老看向樓星環。
樓星環微微一笑:“已經呈給皇上看了。”
“那就好。”長老點點頭,對他的周到感到滿意。
慶王不再說話了,望向外邊的天,看起來很平靜。
長老宣讀了一段和離書的內容。
內容是鹿冰醞找人寫的,言辭委婉,情真意切,但其實可能他自己都沒看過幾眼。
“……夫妻二人,既已難歸一意,且願各歸本道。望,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祠堂屋檐上,融化的雪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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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其他人都走了,慶王也沒有動。
樓星環擦了擦手,起身欲走。
慶王忽然道:“樓星環。”
樓星環回頭。
“我知道你的心思。”他慢慢道,“別人看不出,可我看得出來。”
樓星環緩緩一笑:“是嗎?”
管家在外面候着,偌大的祠堂裏,只有他們兩人。
一父一子,一坐一立,日光照進來,切割了光影。
慶王看着投射進來的影子:“我原先覺得,你或許只是出于對阿雲的依賴,才這般與我不善。”
他沒有假死的時候,時常去履霜院。
所以也經常能看到樓星環和鹿冰醞相處的情景。
夏天,大的半躺在搖椅上,恣意輕松,小的一邊搖扇子,一邊趴着翻書看,偶爾還會出聲問。
樓星環擡頭,看到他,神情卻沒怎麽變。
一直到鹿冰醞發現他,樓星環才淡淡喊聲父親。
之前沒怎麽留意,現在察覺到樓星環的心思,一切都豁然開朗。
樓星環沒說話。
“你喜歡阿雲,是嗎?”
樓星環擡起眼皮:“父親,世上沒有哪一個規矩不允許我喜歡他。”
慶王道:“是,沒有明文規定,可無形的規矩太多了,你做了一府之主,應當明白。你有沒有想過,哪怕和離書拿出來了,在世人心中,他也依然是你養父。”
“我不在乎世人的看法,雲哥也不會在乎。”
“你在不在乎有什麽用。”慶王怒極反笑,他第一次在人前表現出這麽激動的情緒,聲音不可謂不嚴厲,“你這種心思,只會害人害己。”
樓星環卻又反問了一句:“是嗎?”
慶王胸膛起伏了一下:“我希望阿雲還不知道你的心思。”
樓星環淡道:“他知道。”
慶王的眼神頓時變了,抓着扶手坐起來:“……你說謊。如果他知道,他不可能還留在……”
“你認為他知道之後就會離開王府嗎?”樓星環冷笑道,“父親,哪怕你和他有夫妻之名十幾年,我也比你更了解他。”
慶王有些頹然地靠坐在椅背上,臉色發白。
樓星環繼續說道:“父親,從一開始,你未經他允許,就向皇上請旨賜婚的時候,你就沒有與我相争的機會了。”
他從一開始,就清楚鹿冰醞是怎麽樣的性子。
別人他要做一件事,必須他願意。
這種認知,仿佛刻在了樓星環靈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