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作業臨近死線,制圖室內的雜談亦慢慢減少,恢複了原本略略夾帶着丁點兒焦躁的滞緩空氣。所有人皆緘口不語、專心作業,程凜也不敢攪擾柯饴如與顏河太久,每次蹑手蹑腳地來,蹑手蹑腳地走,有時也會在八九點好言将二人死活勸出了制圖室,在附近的便利店內吃過關東煮稍事休整後,再目送他們提溜着紅牛打着哈欠,跌跌撞撞地朝着原路向回走去。--申城已然入夏,柯饴如罩了一件大而松垮的黑色T恤,像是個偷穿了父親衣物的半大孩子,明明連大二都過了大半,卻仍頂着一張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面龐:他的手臂細長,像是兩尾銀白的鱗魚,倏忽便竄出了T恤闊大的袖管,毫無保留地曝露在夜市灼人而焦雜的碌碌風塵裏。

煙火氣兒!對,煙火氣兒!

文科生程凜絞盡腦汁,一個撫掌:

……再也不能拿燒烤荼毒這小子了。

次日,程凜拿飯盒從小南國裏打了兩尾鮮嫩的活魚回校,一條清蒸,一條糖醋,往自行車筐裏哐當一扔,叮鈴咣啷地朝着工科棟悠悠騎去。--柯饴如與顏河尚未下課,正穿着材料實驗專用的鉛灰色工作服,一圈圈地圍在教授身邊看人打樁:柯饴如的衣服顯然較他的身材大了幾分,袖管與褲管皆往上卷了兩卷,行走動作間,露出一截細而白淨的腳踝來。程凜瞧着新鮮,便自比楊繼盛放牛,扒着材料實驗室的窗框看了半晌。可惜材料試驗無非打樁挖泥,實在枯燥,程凜昨夜備翻譯稿,通宵未睡,看了一會兒便雙眼迷蒙,索性蹲在後門玩了一會兒爐石,只消片刻,便抱着飯盒睡得一片昏天黑地。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忽而就有人在朦胧中晃着他胳膊笑嘻嘻地喊:“喂,程雷,程雷。”

程凜從淺寐中驚醒,擡手一彈蹲在他身邊的柯饴如腦門:“什麽程雷,我還柏萬青呢。”

“你喊我柯梅梅嘛,”柯饴如捂着額頭嘿嘿地笑,一個打挺站起身來,“哥哥,剛你蹲這兒睡着了,像條沒人要的金毛。”

“去去去,你課呢?”

“我先交了課堂總結出來啦~”

頓了頓,又說:

“這不才中午嘛,來找我玩啊?”

“……啊,”

程凜一拍腦袋,将手裏抱着的糖醋魚塞進柯饴如懷裏:

“是我不對,老給你捎些沒營養的垃圾食品過來。喏,去食堂打點米飯配着,補補身子。--知道你喜歡吃甜的,糖醋的給你,清蒸的給……怎麽了?柯梅梅?”

卻看柯饴如的面色逐漸青黑,一雙手捧着飯盒微微發顫:“啊……我……”

他的腦子裏倏忽就蹦出一張刻意忘了許久的含笑側臉來:--小家夥,做魚你就高興了?難為我一個B城人,還在優酷上看了老久糖醋魚的視頻。

“學長……我、我其實不喜歡甜的……”

--真是江浙人家養大的小孩啊,怎麽連茭白裏都要放糖?

“對不起……我、我給你錢……”

--饴如,不如咱們倆--試試?

程凜慌忙接過柯饴如手中抖個不停的、尚存了些餘熱的透明飯盒,看柯饴如卸了書包蹲下身來,急紅了眼睛上下翻找,似乎是在尋他不知放在了哪裏的錢包,後又在夾層裏扯出兩張皺巴巴的二十塊錢,一股腦地就往程凜口袋裏塞去:“你先拿着……先拿着……我再給你……”

柯饴如慌不擇路地跑了。

程凜二丈摸不着頭腦,便只好幹抱着飯盒又等了片刻,待顏河随大流慢吞吞出了實驗室,慌忙便将他攔了下來。

“……糖醋魚?”

顏河抱臂想了片刻:

“他口味的确偏甜,我記得大一寝室裏出去吃飯,別人還笑他點了一桌的甜口,說普通人是蜜罐裏泡大的,他簡直就是蜂姜水齁大的。--但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忽然就給戒了,冬天裏還陪着我下了幾趟川菜館,被一道夫妻肺片辣得呼哧呼哧的。”

顏河頓了頓,又問:“哎,哥,酶酶呢?”

“……他就是看這條魚……不太舒服,”

程凜面上尴尬,伸手拍了拍懷裏餘溫尚存的透明飯盒:

“本來想讓你倆補補身子的,二河你順手把這條清蒸的給他捎回去行不?”

“哎,好。”顏河撓着臉悶悶笑了一下,伸手将飯盒接了過去,“我以為他跟你一起呢。”

顏河漫不經心地吹着眉前一縷細碎的劉海,說出來的話卻如一聲響雷,将程凜心裏生生砸出一個窟窿來:“他啊,心思比一般的男孩兒要細上那麽一丁點兒,小心翼翼地算着別人的善意,收了多少,就還多少。生怕自己不自覺冷待了別人,又怕自己的一腔熱血收不回來,反遭人厭倦了,只好在平常裝得一副橫眉冷眼的樣子,心裏卻一直是念着你的好的。”

程凜忽然就想起他十七歲時初見顏河:那時的他向來不怎麽喜歡十四歲出頭的初中小孩兒,毛躁,輕狂,不知天高地厚,一言蔽之,就是傻逼。顏河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顏江身側,沉穩卻不木讷,一雙眼睛像是瀝過了清水的玉,好像只一個眼神就能将你看得通通透透的:“程凜哥。”

二十二歲的程凜長籲一口涼氣兒: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顏河也不接茬,只是将腦袋別向遠處:

“他對這些事情呢,有些情結。你耐心點兒,別刺激了他,這小子跟貓似的,一旦炸毛了,可不好哄。”

程凜老漢似地猛抓了一把後腦勺:

“哎,好。”

顏河卻被他這個動作逗得“噗嗤”一笑:

“說起來,其實他挺頭疼那些課堂小結、實驗報告的。平時就喜歡磨叽,删删改改的,連教授都等不耐煩。今天卻跟打了雞血似的,交了報告就興沖沖出了門,說是在實驗室裏看見你了,還跟我說你一連玩跪了三局爐石。”

顏河對程凜扭頭一笑:

“哥,他對你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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