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柯饴如在床上愣愣躺了半晌,又輾轉反側了片刻,終于如溺水人抱木一般,抓緊了自己懷裏一截柔軟的毛巾被。
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柯饴如喃喃道:“……沈令嘉。”
停頓片刻,又磕碰着唇齒輕輕地念:
“沈老師、老師、令嘉、沈老師。”
最後抱緊毛巾被翻了個身:
“--媽了個逼。”
扪心自問,柯饴如打小一帆風順,縱有生離,卻并無死別:要說他風平浪靜的生活中有那麽一丁點兒的不幸,不過也就是他那個姑且給了他一條性染色體的生父早年出軌,被他當律師的舅舅告到只剩一條底褲後掃地出門罷了。柯饴如母親是港企高管,他自小衣食無慮,母親對他雖有溺愛,卻并不未過。柯饴如亦是同齡人中腦子靈秀的,無論成績還是交友皆未怎麽讓母親操心,很是給他媽在同事裏争臉。
初中時的柯饴如卻遠不如現在腳踏實地,大概也是因為知道自己腦瓜聰明,自然便不肯好好用功,中考前夕甚至還破天荒與幾個狐朋狗友下了一次球館,結果被幾個外校的漂亮姑娘要了電話,跟其中一個瞳如剪水的小姐姐煲了一夜的電話粥,聊了一晚上的王小波。--那一屆中考其實不難,柯饴如卻莫名其妙地失了手,僅一分之差與他心馳神往了四年的零志願失之交臂,滑進了申城裏一所口碑亦不錯的第二檔市重點的火箭班裏。
柯饴如母親倒是第一次為兒子的學習成績托人找了關系,一切大抵談妥後,才想起與兒子輕描淡寫地一問:“又不是讓你借讀,就是交幾萬塊的擇校費而已,你只是差了一分,和他們沒有什麽區別的。”
柯饴如卻在這件事上莫名其妙地犯了脾氣:
“……我不要。”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H中嗎?”
“不去了。--我就去S中,去H中也是給人墊底,還不如在S中裏舒舒服服地當個三年榜首呢。”
柯饴如蜷在沙發上盯着他手裏那個充話費送的破爛手機,生怕在母親面前丢了臉面,還氣若游絲地在末尾喃喃捎了一句廢話:“……将來也好保送,多方便。”
“你啊,從小就好面子……”
母親伸手揉着柯饴如後腦勺一處柔軟的發旋:
“好--依你--不去了,也給我省了一萬塊錢買包。”
柯饴如心裏一塊大石咣當落了地,面上卻仍專心致志地玩着他手機裏無聊的飛機大戰:“哦,謝謝媽。”
母親寵溺地掐了掐他後腦勺道:
“你啊,可別把S中想得太簡單了。我一個同事的孩子,也是在S中的實驗班裏讀,說裏面強手如林,可把她累得要死要活的,一點也不比初三輕松。”
柯饴如扁着嘴巴嘟囔:“嘁,一群垃圾。”
後來的柯饴如總是在想,若是他在中考時稍微檢查一下那幾道乏善可陳的數學選擇,或是在作文開頭再套上幾句大而空泛的名人名言,哪怕就是在之前的體育中考時卯足了力氣跑快幾秒,就是最不濟、最不濟、最不濟--應下了母親為他辛辛苦苦找來的擇校機會,他大抵便不會遇到沈令嘉了。
但那時的柯饴如将心高氣傲、狗眼看人低、死要面子活受罪這三項一個不落地占得齊齊的,恨不得将自己592的中考成績貼腦門上在新高一的走廊裏裸奔一圈兒。新高一生軍訓時,男生們大多聚在一起讨論五百米開外的女生寝室裏婀娜多姿的漂亮姑娘,柯饴如自诩與垃圾們無話,遂孤獨地窩在通鋪床腳讀他心愛的毛姆,《月亮與六便士》讀完了再讀《面紗》,一手機的電子書硬是被他在僅僅六天的軍訓裏讀得精光。後來他無書可看,索性就在他媽新給他買的智能機裏下了個能跑gba游戲的小模拟器,至夜深人靜,男生寝室中呼嚕聲此起彼伏,柯饴如孤身一人,拿他剛到手的小火雞瘋狂地在幻影森林中炮轟幾只可憐巴巴的鐵甲蛹。
幾天後學校開課,柯饴如背着他媽去數碼廣場淘了個小得可以塞進筆袋的劣質mp3,下了一籮筐的電子書,上課讀海子,下課讀三毛,放學讀韓寒,回家讀巴金。後來柯饴如與沈令嘉在一張床上回憶他那形如破爛的高一時光,自嘲說自己不過只是填鴨,沈令嘉只是笑,說哪裏,你大概不知道,其實你當時在年級組裏很是有名,語文老師們都說12班那個理化實驗班裏有個寫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小才子,後來聽說你分科時選了理科,可有好大一票老師為你惋惜。
但當時的柯饴如篤信“我們非常可憐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財富傳送給別人,但是他們卻沒有接受這些財富的能力”這樣一句毛姆的哲言,不願與人交流,亦不屑與人交流,孤獨地讀着他mp3裏那些對一個不過十五歲的孩子來說過于冗長的深遠文字。--高一第一場期中考試如風卷殘雲,柯饴如拿紅筆尖漫不經心地戳着自己那張寫着“班級28,年級139”的可憐排名的分數條,內心倏忽就升騰起一股無名火來:--老子打上學起就他媽還沒掉過年級前十呢!
又紅着眼睛翻出那張幾乎被他撕得粉碎,又拿透明膠将其好好拼貼完整的物理卷子:媽的,操,操,操你媽。
柯饴如低頭在臺板裏摸索片刻,找了許久,終于在他堆滿教科書的桌肚裏搜出了一本嶄新嶄新的高一物理:實驗班的進度較其他十個平行班來要稍微快些,期中考試卻要照着平行班來考,于其他人來說自然輕松。柯饴如所在的12班的平均大抵在85分上下,他與這張印着47兩個鮮紅數字的考卷面面相觑地對視了片刻,默默将物理書翻到第一章 “運動的描述”:……天書啊。
對着物理書自己琢磨了約莫一小時後,柯饴如“啪”一聲抄起他那張色彩斑斓的物理卷,朝物理辦公室硬着頭皮飛奔而去。--S中校風明放,連留堂都留得甚少,任教高一的老師們更是至四點半拔腿就走,甚少有在放學後還留在辦公室裏批改作業的。柯饴如至物理辦公室門口,抱着卷子遠遠在門邊兒一晃,不見自己的任課老師極為好認的壯碩身形,便欲轉身離去,卻有一個出奇年輕的聲音朝着他的背影遙遙一喊,将他的腳步生生往辦公室門口一黏:“同學,找哪個老師啊?”
柯饴如轉過身來,對上一雙興致盎然的柳葉眼梢:
“啊……”
呆愣片刻,又微張着嘴巴磕磕巴巴地說:
“老師好……我、我找徐老師……”
年輕的男老師信手摘下鼻梁上度數不深的黑框眼鏡,朝着柯饴如懶洋洋地一笑:“你是實驗班的?徐老師剛才先回去了,有什麽事嗎?”
“我來問……期中考試的題……有些不會……”
--豈止是有些,根本就是盤古開天地前,世界渾沌如雞子,一團漿糊。
“過來過來,”男老師逗狗似地朝他勾勾手指,“哪些不會?我給你講講。”
柯饴如想起他手上那張不只是分數羞于見人,甚至連形貌都慘不忍睹的物理卷,卻仍鬼使神差地向這個老師身邊一行。--他紅着耳根将卷子雙手往老師跟前一遞,卻見老師被他這張卷子逗得笑出了聲,正反翻看片刻,伸手拽過柯饴如身旁的一把咕嚕嚕轉的辦公椅:“坐。--哎,沒事,這個老師已經回家了,你坐。”
對桌的女老師亦恰好整點了東西站起身來:“小沈老師,那我先走了啊。”
柯饴如怔怔看着“小沈老師”沈令嘉對着女老師仰頭一笑:“好的,周老師,您慢走。”
形如柳葉,半含秋水。
柯饴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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