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柯饴如其實并不喜歡跑辦公室。

他從小就沒了爸,母親将他從原來随父的舊姓改回柯姓後,大抵便坐實了“柯饴如爸媽離婚”這個在他所在的幼兒園門口接送孩子的家長間傳了足半個月的道聽途說。不消片刻,上至幼師,下至四五歲屁大點兒的孩子都知道了這件茶餘飯後的絕佳話題。--柯饴如在老師、同學與同學家長飽含悲憫的眼神中浸潤了近一個星期,終于在他母親去鄰市出差、舅舅接他放學時,漲紅小臉吸足了氣兒,氣吞山河地對着剛跨出車門的舅舅一聲大吼:“--爸爸!”

後來柯饴如仿如自虐,反複将這件童年往事從記憶深處拖至淺灘曝曬,經過濾、結晶、蒸餾、萃取,覺得自己的性格大抵就在那一句“爸爸”出口的剎那開始扭曲:自尊心于他來說有如再生父母,“不懂、不會、不明白”在他的眼裏瞬間便成了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柯饴如受上天垂憐,生了一副靈秀聰明的好腦瓜,可惜他初中時既尖銳又乖張,看不得前排有個跑了一遍遍的辦公室、卻仍不得數學要領的小姑娘,一張嘴賤得像是淬了劇毒的匕首,一劍割肉,二刀剔骨:“俗話說笨鳥先飛啊,可人不知道自己是只渡渡嘛。”

柯饴如周圍一圈優等生們哈哈大笑,小姑娘抱緊了手中的《一課一練》,“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現在的柯饴如盯着卷面上的一輛在斜坡上逐漸下滑的小車,想:她是渡渡,我就是馬賽馬拉大草原上一只放飛自我的索馬利鴕鳥。

--這張考卷豈止是挫了他二五萬八似的銳氣呀,簡直就快要把他削平了。

一旁的沈令嘉見他滞筆不動了,伸手輕輕點點他卷面:

“懂了嗎?”

柯饴如登時回過神來:“啊,嗯。”

又匆忙在小車上畫了個受力分析,沉思片刻,猶疑着與沈令嘉道:“……W=3FS=FL?”

沈令嘉倒是也不說話,只上下将柯饴如仔仔細細打量了半天,直到将小孩兒看得心裏發毛,才“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你平時上課幹嘛去了?”

柯饴如沉默半晌:“玩……玩了會兒游戲。”

沈令嘉冷笑:“你初中時成績挺好的吧。”

頓了頓,又道:

“心心念念想着四校卻莫名其妙滑進了這所二檔,覺得自己腦袋瓜子好使就沒怎麽聽課?”

柯饴如面上一紅,卻看沈令嘉又将他的卷面一掀:

“哎呀,你就是柯饴如?我可是聽你們語文老師說過,12班的記敘文,一塌糊塗,倒是有一個寫得好的,卻難得是個男生。一查,初中裏得過獎的,名字也起得有意思,好記,甘之如饴。”

說罷伸手一擰他左臉:

“呵,現在的小孩兒,細皮嫩肉的。”

柯饴如飛也似地跑了。

後來的柯饴如經小半個學期後,終于恢複了一如初中時名列前茅的好成績:他本就聰明,又終于肯沉下心來好好用功讀書了,成績自然如水漲船高。至高二下分文理與三加一時,柯饴如猶豫半晌,仿佛是為自己光明正大地去尋沈令嘉解題找一個确切的口實一般,竟鬼使神差地選了他高一時挂得滿江通紅的物理。--他果然受上天垂憐,高考雖未發揮超常,但亦進了自己心儀大學的王牌專業。經為期三周軍訓的暴曬後,被八月的烈日烤成了小麥色的柯饴如興沖沖地抱了一塑料袋的費列羅回母校探望恩師:幾門主課老師見了他都極為高興,柯饴如一盒盒費列羅地遞過去,至物理辦公室門口時,卻仍是像高一時滿面心虛地在門口遠遠一晃:小沈老師瘦削高挑的背影向來好認,柯饴如遙遙往辦公室裏一瞥,見沈令嘉不在,雖慶幸,卻亦有些失落。--他調整了情緒擡手扣了扣門框,像是完成任務一般,給當年任教自己班級的物理老師的遞出了塑料袋裏最後一盒巧克力:他的物理成績大抵是靠自學與沈令嘉,高一高二的物理老師現在又已退休,這位老師也僅僅帶了他一年高三,平心而論,感情并不深篤。他與老師客客氣氣地寒暄了片刻,鞠了個躬欲轉身離開,回首側目間,看見沈令嘉抱着一疊卷子倚在辦公室門口沖他一笑:“嘿,小狀元,建築系怎麽樣,好玩不?”

柯饴如想,要他是一條傻狗,只怕屁股上這條尾巴現在大概是要搖上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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