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樣玩下去有意思麽?”莊淺擡起眼眸,半晚來的緊張與疲憊沖上腦海,統統化作隐怒,“沈思安,你跟我講良心?我所有的不擇手段,都只是為了給自己留條生路,比起你連親弟弟的性命都不顧來,小巫見大巫。”
“你是在替小琮鳴不平?”沈思安輕輕順着她的發,并沒有動氣。
莊淺冷冷地別開臉,不想激怒他——她想,如果我有兄弟姐妹,那即便是他再不好,我也願意順着他的。
仿佛猜出了她所想,沈思安輕笑出了聲,捧過她的臉,他額頭抵着她的額頭,低聲道,“乖點,別這麽跟我置氣,你是淑女,不是任性驕縱的大小姐,要我幫你可以,你求我兩句,嗯?”
莊淺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捏緊的手指一根根泛着疼。
秦賀雲從前對她說:小淺,要想理所當然地發脾氣,除非對象是我,否則你就得站在權勢的制高點,想要出人頭地,你就得先學會以頭扣地。
“求你,讓我見我父親一面。”她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他不是就想看她低頭麽,不就是想讓她顏面掃地,看着她示弱懇求。莊淺重重抽了一口氣,到眼眶的淚水滑了回去,通紅的眼睛對上面前這雙深沉到可恨的眼,聲音變得清潤而明亮,“求你,別再為難我,求你,別再咄咄逼人,求你幫我這一次。”
沈思安一頓,眼中笑意褪盡了,他松開了碰觸着她臉頰的手,仿佛換了一個人,公事公辦道,“明早八點,監察委的副委員長方苑,你跟着他。”
說完就拉門離開。
莊淺順着門重重滑坐在地上,狠狠捏緊了拳。
……
第二天一大早的時候,莊淺就辦理了出院手續離開,喬焱原本打電話說來接她,她費勁唇舌最後都搬出了回老家的借口,才終于得以脫身,一個人打了車到賀崗監獄,在哨崗之外的幾十米遠處,岔道口上,莊淺足足等了半小時,一輛低調的小轎才緩緩行來。
方苑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素淨男人,半點不像是官場裏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手,反而更像大學內和藹可親的老師,他穿着齊身的經典款黑色西裝,下車的時候就看到了莊淺,手裏還在接電話,“嗯,她已經到了,我馬上跟她說,放心,我有分寸。”
“莊小姐?”方苑挂了手機走過來,身後跟了幾個穿西裝的官員,身邊是個打扮低調的女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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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淺握緊了手中的包,“您是方委員長吧,我是莊淺,是沈——”
“我知道,思安都跟我說了。”方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動作自然地攬着她朝監獄大門而去,邊低聲在她耳邊說,“你不用緊張,一會兒我讓秘書給你個工作牌,進了裏面,你想參觀哪裏都可以,只不過拍照還是盡量避免,你知道的,媒體對這裏的情況曝光太多,我不好向上面交代……”
莊淺聽着他的話先是一愣,然後瞬間回過神來,連聲對應,“您放心,我就是四處轉轉,找些報導素材,再拍一兩張外圍照就行,思安跟我說過,我不能給您帶來麻煩。”
“他對你倒是真好。”
方苑覺得她懂事,眼神放心了很多,又語氣暧昧地問了幾個有關沈思安的問題,譬如兩人是怎麽認識的雲雲,莊淺全都半真半假地給出了回答,成功讓方苑将她當成了為求上位不擇手段的傳媒界新星,搶新料搶到了國家最高監獄來。
一層層監察關卡之後,終于進到賀崗監獄,莊淺的心跳一刻比一刻急促,她小心地四處查看,魂不守舍地跟在方苑身後,對方顯然也看出了她的出神,就說她可以随便轉轉,他有個會要開,一個小時後回原處等他。
莊淺感激涕零。
拿着視察領導親配的工作牌,莊淺順利地來到了監獄的“住戶區”。
說是監獄其實誇張了,這裏更像是療養院,就為了關那麽二十幾個人,配備的人員卻比普通監獄多了幾十倍,莊淺覺得諷刺又莫名酸楚,她去檔案處查了房號,繞過一片寬闊的草場,最後終于找到了秦賀雲的房間。
“莊小姐,您只有半小時的時間,且不得與秦先生有任何程度的肢體接觸和物體交換,請不要讓我為難。”帶她過來的年輕警衛員公事公辦道。
“嗯,我知道,謝謝你。”
莊淺手足無措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捏緊了手中的包包,緩步上前,在勤務員拿鑰匙開門的時候,她悄悄透過門上的窗戶往裏看,只一眼都紅了眼眶。
比起普通的牢房來,這間算得上寬敞而整潔,且透風透光,單人床,方塊被,薄棉襖,床頭是舊臺燈,塑膠杯,厚書籍,四面牆鑲了泡沫,像是小孩子幼時玩過的玩具,莊淺覺得有些熟悉。
秦賀雲端正地坐在床頭,背脊挺直,身形清瘦,白襯衣搭配青綠色的軍褲,寸頭,握着鋼筆正在寫字,桌邊熱騰騰的開水冒着煙,熏得他的臉上似蒙了一層薄霧。
“秦先生,有人來看您了。”
聽到聲音,他似乎有些疲倦,擡起頭的時候還揉了揉額角,動作輕緩地放下鋼筆,待得視線聚焦的時候,看清楚房門口的人影,他伸出拿杯子的手驀地一僵,滾燙的開水杯被立刻打翻了來,一半濺在他的手上,還有一半,倒在桌上毀了他勤練半天的字跡。
“小淺……”秦賀雲驀地站起身,長久沒說話的緣故,聲音中帶着生澀的倦怠,和激動。
他朝她走過來的那瞬間,莊淺一手緊緊捂住唇,眼淚斷了線一樣地流,視線早已經模糊不清了,她深深吸氣,深深吸氣,然後緊張地握着包轉身就走!
不該是這樣的,秦賀雲的結局不該是這樣的,這個男人永遠都只會高高在上,威嚴到令她憎惡,克己到近乎自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一間三十平米的空間裏,面對着冰冷的四壁,一遍遍寫着無足輕重的字跡。
“小淺!”
見她轉身就走,秦賀雲急切地加快了腳步,上前來伸手想拉住她,卻被門口的勤務員阻止。
“小淺。”
莊淺頓住了腳步,回過頭,就看見他被一名勤務員攙扶住,那名年輕的勤務員以一種恭敬而緊張的姿勢,不動聲色地束縛了他的動作。
“你放開他,”莊淺看向勤務員,表情已經平靜了下來,“他不需要人攙扶。”
兩人在房間的圓木小凳上坐了下來,莊淺倒了兩杯水,瞥了一眼手表,對秦賀雲道,“還有二十分鐘,把你要說的話都收起來,我今天來只想聽你一句,是不是真的,媽媽說得是不是真的,法院的判決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些喪心病狂的事?”
“你還是在怨我。”秦賀雲表情一怔,這麽多年來莊淺從沒見過他這種堪稱痛苦的表情,他小心地斟酌了語氣,溫聲道,“聽說你結婚了,是甄持吧,嫁給那孩子是委屈了你,但我知道你有辦法——”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莊淺狠狠摔開手上的水杯,通紅的眼中淚如雨下,“走私,販毒,洗黑錢,非法囤積軍火……這些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你從前沒這麽愛哭,”秦賀雲聲音一哽,心疼地擡了擡手想要替她擦眼淚,兩人之間卻仿佛隔了厚厚的一層玻璃,他擡起的手徒然地放下,聲音疲憊,“小淺,我不是好人,我幹過的壞事數不勝數,手上鮮血無數,可我從沒碰過毒品,半克都沒有。因為我有你,我不想讓自己的寶貝女兒有一個毒枭父親。”
莊淺膝蓋上的雙手擰緊成拳,泣不成聲,“我就知道,是他們陷害你的,是他們陷害你的……”
“小淺,爸爸這一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小看了一個女人的狠毒,小看了你母親的野心,她恨毒了我,恨不得我萬死不得超生,甚至不惜賠上你的未來。”
莊淺震驚地擡起頭來,看着面前這張熟悉的精瘦面龐。
秦賀雲仿佛一夕間老了很多,此刻見到她,他似乎有種餘願已了的截然,道,“小淺,你太容易受到蒙蔽。你的眼睛裏黑是黑,白是白,容不得半點沙子,覺得有我這樣一個父親丢人,你要改姓,要跟我脫離關系,這些我都理解你,但你不明白這世界上除了黑白,還有一種隐晦的灰色,我踩在這個地段上,生死不能自主,牽一發而動全身。”
“是誰?是誰将那麽多毒品放在軍艦上!”莊淺語氣急切,目光通紅,踉跄地起身去拉他的手,“到底是誰要害你?一定不是母親,她不敢,她沒那個膽子……”
“莊小姐——”勤務兵過來制止她過激的動作。
“你們放開我!”莊淺狠狠推開勤務兵,“你們耳朵聾了嗎!他是冤枉的!他是被人冤枉的!”
“小淺,你回去吧,回去找雲陽律師事務所的何存照律師,辦理財産繼承手續,他會将你應得的財産全給你,我說過,等我走衰運的那一天,我所有的東西都會留給你,只留給你。”秦賀雲緊緊握了握她的手,背着手轉過了身。
“你的手上……”莊淺這才得以看清楚他的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傷痕猙獰的手腕,到口的聲音掙紮戛然而止,如遭雷擊。
塑料杯,泡沫牆,圓角桌凳,傷痕斑斑的手腕……莊淺大腦中一陣轟鳴,哽咽得站不住腳,咬緊了牙再也發不出一個字。
秦賀雲自殺過,未遂。
這個向來将他人生死操控在掌心的男人,自殺過,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