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喬焱與莊淺又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正坐在病床上,膝蓋上鋪着一本舊書,是從沈思安手裏借來的——《一個罪犯的自傳》。
莊淺很久以前看過這本書,覺得身臨其境,如今再看着的時候,依然有這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更深了。
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不知她有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在她第六十二次翻頁的時候,喬焱終于開口澀然地叫了她一聲:“小淺,”
莊淺啪地一聲合上了書,擡眼看他,目光安靜若水。
對上她的眼神,喬焱立刻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無心的,我真的是無心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折磨了自己千百遍的話,一出口就顯得蒼白.
莊淺依舊安寧而冷靜地看着他,喬焱臉色卻漸漸變得難看,他抓着門的手泛緊,終于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
“你過來一點。”莊淺将膝蓋上的書拿開,說話。
喬焱連步到床前。
在他又一次開口之前,莊淺覆手一耳光甩到他臉上,清亮的聲音回蕩在病房。
“你說得對,我心腸狠毒,我圖謀不軌,我一次次利用你,一次次害了你,這些你都說的對。”莊淺緊緊捏緊了發麻的掌心,目光泫然,聲音惶惶:“我知道自己會遭到報應的,我時常做夢都夢到自己不得好死,我這種人,地獄都不會有我的安穩位置——”
“小淺!”喬焱痛苦地跪在床前,緊緊握着她的手,急忙辯駁:“不是的,不是這樣子的,不關你的事,我說的那些話都不關你的事……”
莊淺一點點将他的手掰開,看着他惶然地流下眼淚,突然覺得難受得厲害。
她哽咽了很久,那些準備已久用來傷人洩憤的話,此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看到他的時候,她可以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可是他一出現在眼前,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恐怖事情就會浮上眼前。
那種比死更可怕的噩夢,會瞬間威力大增,啃噬得她體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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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淺想,有的時候一步走錯了,可能會每一步都錯,一直錯到你不敢踏出下一步為止,錯到你自斷雙足為止。
“我們是那麽的要好,所以也不能用那種相互怨怼的方式結束,”莊淺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手,觸了觸面前這張年輕好看的面容,小聲說:“你知道我不喜歡甄持,但是我卻不恨他,因為不管他多無恥多狠毒,都不能傷我分毫;可你不一樣,因為不一樣,所以連一丁點的傷害都不能容忍。”
喬焱緊緊抓着她的手泣不成聲。
“我們分開吧。”莊淺最終道:“你不欠我什麽,你唯一欠的,是咱們孩子的一條命,剛剛那一巴掌也已經還清了,那就輕松地去過你該過的人生——情意也好,仇恨也好,愧疚也好,這些東西本就不值得背負一輩子,因為一輩子真的比你想象中的長。”
“小淺,你再相信我一次!”喬焱聲音哽咽,近乎哀求:“我求你再相信我最後一次!我保證,我保證你說什麽我都信了,你騙我我也信,我發誓,我對天發誓好不好!”
“相信你?”莊淺倏地蹭起身,嘩啦将桌上東西揮了一地,冷冷盯着他:“因為相信你,我父親死了,也是因為相信你,我母親現在在冰冷的監獄裏,還是因為相信你,我們的孩子沒了,你現在還讓我相信你?”
她語氣激烈,卻俨然是可以壓抑過的了。
喬焱頹然地松了手,眼中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
莊淺別過臉不去看他的表情,啞聲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一輩子都不想。”
我不想再見到你,一輩子都不想。
她這麽說,心裏就一定是這麽想的,喬焱面若死灰,離開的腳步卻怎麽都邁不動。
最終是莊淺先走的,她收拾了東西,連出院手續都沒有辦理,就直接去看了莊曼。
……
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莊淺拿起對講電話,母女倆人神情都很寧靜。
莊曼眼神死死盯着她。
莊淺不知道自己哪個地方長得像秦賀雲,能夠這樣長久的吸引住這個女人的視線,或許是眼睛,或許是鼻子,又或者哪裏都不像,莊曼只是将她當成一個虛幻的慰藉品。
她低低叫了一聲:“媽媽,”
莊曼一怔,似乎終于從她的話中回過神來,盯着她的目光漸漸開始轉變,回應卻依舊溫柔:“小淺,你瘦了很多。”
莊淺哽聲問:“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害死,爸爸?”
這麽些天來,莊淺一直在想,如果當天她沒有去送那套軍裝,秦賀雲就不會死,莊曼也不會病情加重,她也就不會失去孩子,他們一家終于可以團聚,三代同堂。
可幸運永遠都是別人的,她所有的運氣,好像都在嬌扈的童年被用光了。
莊曼安靜地看着她,神情卻并沒有精神病人該有的恍惚,突然冷冷道:“你不配做他的女兒。”
莊淺與她對視。
莊曼恨恨地對她說:“我是為了成全他,他一定求過你,他一定求過你給他解脫的,可你不敢,他那麽疼你,他對你那麽好,你是他唯一的血脈,可你卻什麽都不敢替他做,你不配做他的女兒。”
“你不是成全,你是害了他!”
莊淺情緒失控,怒紅眼大吼。
莊曼一瞬間卻有些茫然,她昏昏然看着莊淺,然後開始緊張,害怕,開始嗚咽辯駁:“我沒有!我沒有要害他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軍艦上會有那麽多白粉,我明明只放了一千克,我只是不想他整日忙碌……”
她猛地丢了電話,雙手驚慌地扒着玻璃,急切地說:“小淺,小淺我都是為了你好,媽媽都是為了你,這樣你爸爸就能常回家了,就可以陪着我們了,媽媽都是為了你!”
“你都是為了自己。”
莊淺踉跄着站起身,看着她慌忙使勁敲打着玻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包括你對我好,也是為了你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變成你這樣子,用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用各種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我多想變成你!”
莊曼又哭又敲玻璃。
“你好自為之,我不會再來看你一眼。”莊淺轉身離去。
“小淺!”莊曼哽咽着泣不成聲,瘋狂敲打着玻璃。
警衛上前來制止,她大哭大鬧,最終被制服,體力耗盡暈了過去。
……
在上庭受審前夕,莊曼一直被限制在療養院,自那天與莊淺見面過,她心緒失常恍惚,老是抓住護士說一些奇怪的話,又突然大發脾氣說有人騙了她,害了她,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都知道:這個女人已然徹底瘋了。
她試圖過自殺的,割腕,卻幾次都未遂,被護士攔了下來。
又一天,在大鬧過一場把護士吓跑之後,她一個人在病房,抱着枕頭發呆。
門口:
護工向一名五十左右的男人介紹道:“程書記,莊女士的病房就是這間了,您注意着點,病人情緒有些不正常……”
“嗯。”男人透過門上的窗口朝裏看了一眼,轉身面對護工:“多謝你照顧她了,小楊。”
護工受寵若驚:“哪裏的話,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應該的應該的。”
說着,心裏卻是在猜測:堂堂□□,究竟與裏面那個瘋女人是什麽關系?
“她是我遠房一表親,在安城沒別的親人了。”男人卻沒有諸多隐瞞,大大方方地解了她的惑,随即推開門走了進去。
“順安?”莊曼看到推門而入的男人,似乎一下子恢複了神智。
程順安走上前去,将她手裏的抱枕拿出,撫平放回床上,溫聲道:“怎麽不好好休息,臉色很難看。”
莊曼握着他的手哭:“我是不是真的錯了?你告訴我,我當年是不是真的做錯了?如今賀雲沒了,小淺說再也不見我了,我是不是在真的錯了!”
程順安沒有急着說話,耐心地聽完她所有的不安,然後仔細替她理順發絲,抱着她小聲安撫:“你很好,我知道你是什麽模樣,無論你做了什麽事,你都是我心中善良單純的模樣。”
莊曼緩緩平靜下來。
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一蒼老一細膩,程順安想,不管命運怎麽變遷,時光對這個女人确實偏愛到了極點的,哪怕如今她狼狽不堪,卻依然楚楚動人。
莊曼靠在他懷裏神思恍惚,小聲念叨:“我原本就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正直嚴苛,高高在上,我父親卻是見不得光的黑道混混;我從小見夠了肮髒虛僞,十歲就學會用槍,十五歲已經能從那些混混手中搶食,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的,所以我改,他喜歡什麽樣子的,我都改了,我終于嫁給了他,他想要個什麽樣的妻子,我都做到了,為什麽他卻始終不肯看我一眼?”
“順安,他為什麽始終不肯看我一眼?”
程順安替她擦眼淚,小聲安慰:“曼曼,你很好,你什麽都沒有錯。”
“都是你!”莊曼表情一面,突然溫順不複,掙紮着揮開他的手,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吼:“都是你害得我!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了,這麽多年,這一切都是你在從中作梗!”
程順安看着她瘋狂激動的面容,開始緊張。
莊曼恍然大悟,指着他:“一直都是你在騙我,當年是你給我想的辦法,是你說的,只要他失勢了,我陪在他身邊,他就會回心轉意的,也是你讓我通知警方搜查軍艦!軍艦上的大批毒品就是你事先放好的對不對!”
程順安表情終于不再如先前般沉寂。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緩和了神色,安撫道:“曼曼你在胡說些什麽?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麽多年,我對你怎麽樣,難道還不夠清楚?”
莊曼失魂落魄地就要從床上起來,混亂地喃喃:“不對,不對,就是你,我要告訴警察,我要告訴警方這些事,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是你害了他,害了我,害了我們一家……”
她不知從哪裏翻找出一個舊手機,抖着手開始按鍵。
程順安見狀臉色一僵,立刻就要上前搶奪手機。
“放手!你放手!我要揭穿你這個騙子的真面目!”莊曼大聲叫嚷,奮力掙紮。
兩人避無可避動起手來,莊曼最終不察,被重重推搡在床,手機摔到了地上。
程順安喘着氣,臉色緊張而忌憚:“曼曼,別逼我,你別逼我。”
莊曼此刻壓根什麽都聽不進去,依然锲而不舍伸手去夠手機。
程順安見狀終于慌了神,腦中一充血,根本什麽後果都顧不得,他随手操起被推搡在地上的羽絨枕頭,幾步上前,驀地重重捂住了莊曼的口鼻,将她死死緊捂在床上。
莊曼腿腳大力蹬擺,呼吸不得,掙紮着痛苦地嗚咽:“唔唔唔!!!”
程順安臉色慘白,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手上力道卻不松,語氣痛苦哽咽道:“曼曼,別怪我,我不想的,這麽多年我都是真心待你的,我也不想這麽對你,當年我都是迫于無奈不得已……”
莊曼掙紮漸弱,抓着他手腕的手最終無力地軟耷在床上。
等到她完全沒有動靜的時候,程順安才頹然地松了手,眼圈通紅。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後才顫抖着手摸出手機打電話:
說話的時候尤帶着驚慌:“喂!小淺嗎?我是程叔叔,你現在在哪裏,你媽媽她出事了!”
等他慌忙挂斷電話,才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現場。
也正是在這時候,程順安突然意識到,本該緊閉着的病房門,現在被打開了一條縫!
程順安大驚,幾步沖到門口,正好看到被吓呆在門口的小兒子。
兒子看着他的眼神,迷茫而畏懼,緊張地靠着牆壁,小聲嗚咽:“爸爸、爸爸……
程順安心髒劇烈地跳動。
他小心朝兒子伸開雙臂:“浩浩乖,乖,到爸爸這邊來,告訴爸爸,你什麽都沒有看到對不對?快到爸爸這邊來……”
四歲的小程浩直搖頭,害怕地往後縮。
程順安上前一步抱起兒子,小家夥卻在他懷裏踢騰着手腳大哭大喊:“曼曼阿姨,曼曼阿姨,我要曼曼阿姨……”
程順安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兒子的嘴巴,将兒子帶到外面交給了司機,自己回莊曼的病房,等着莊淺的到來。
……
莊曼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去了。
自殺。
趕到療養院,看着莊曼躺在床上一片安寧,莊淺竟然有一種“終是如此”的釋然。
“程叔叔,您別太難過了,這是媽媽自己的選擇。”
程順安整個人形容憔悴,顫抖着緊緊握着她的手:“怎麽會這樣,事情怎麽會這樣,我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跟我說她已經好很多了,我以為她會好好開始新的生活,誰知道卻還是想不開……”
莊淺卻是明白母親活不了多久的了,秦賀雲入獄以來,唯一支撐着莊曼活下去的希望,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見他麽,如今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她這麽多年的痛苦總算可以有個了斷了。
說什麽不再見,其實不過是不想眼睜睜被她當面抛下而已。
這個女人就是這麽自私,除了她自己可悲的愛情,什麽都不肯施舍。
莊淺在心中嘲諷自己。
程順安難過地對她說,該給莊曼辦個盛大的葬禮。
莊淺卻謝絕了。
一個人哭過之後,她木然地打電話通知親友,彼時莊曼做過的那些事情已經曝光,在電話裏回應她的,大部分都是唾罵,一些只望着巴結讨好她的,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卻最終也沒幾個真心來參加葬禮的。
兩天後,
莊淺替莊曼辦了個體面的葬禮,一個人完成了所有流程,低調到沒幾個人知曉。
葬禮結束後,她将莊曼葬進了秦賀雲所在的墓園,兩塊冰涼的墓碑平行而立,她在墓碑前一個人跪了很久。
莊淺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擺正,在兩塊墓碑前周周正正磕了三個響頭:“你們終于還是在一起了,喜歡不喜歡,這下都永遠長眠在一起了,留下我一個人。”
離開墓園的時候,天正下着蒙蒙雨,早上九點多,墓園四周寂靜冷清,卻并沒有什麽可怕。
當經歷過最恐怖,也有再也無畏鬼怪了。
墓園外開車等她的是甄持。
他撐着傘上前來:“小淺,節哀順變。”
莊淺沒想到,這種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竟然會是甄持。
“先上車吧,你穿這麽薄。”甄持将外套脫了給她披上。
莊淺輕說了一句謝謝,兩人先後上了車,在他準備開車的時候,莊淺卻率先制止了他的動作。
“先等一等,我今天打電話叫你來,是有東西要給你。”語畢,她将準備好的股權轉讓書從包裏取出,交給他:“這個你拿去吧,安盛股份我還是保留原本的百分之二十,這些你拿回去,就當給你父親個交代,以後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讨好了,很難看。”
将他的衣服還給他。
“小淺,你什麽意思——”
甄持臉色難看。
大概這是甄持人生中最不堪的時候:在他滿腹心機想着算計自己前妻以奪回家産的時候,她卻大方地拱手相讓。
讓他贏得羞恥。
莊淺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越來越相信因果報應。
有些事情,沒有經歷的時候會覺得坦然無所畏懼,只有真正痛過,才會恍然回過味來:原來真的會有這麽痛,痛到一切都黯然失色。
莊淺見他不甘又惱怒的表情,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笑容,盡管依舊顯得勉強:“阿持,你不必覺得羞辱,我并沒有半點羞辱你的意思。”
“當年遇到你,我至少幸運過,如你說,是你給了我暫時的安身之所,我求仁得仁,任何矯情的抱怨都是多餘;而娶了我算是你倒黴,跟我這樣的女人生活,一成不變的每一天,确實挺無趣的。”
甄持連忙解釋:“小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後來沒有那麽想過……”
“我知道。”莊淺伸手握了握他的手,不帶任何暧昧的動作,像是面對着相交多年的老友,輕聲道:“我知道,你現在是真心,所以我不願意踐踏你的真心,也不想再對你虛僞,咱們現在這樣就很好。”
說道這裏她無聲地笑了笑:“你今後也別想着萬花叢中過了,外面那些女人圖你什麽,你自己心裏也是清楚,若是遇到合适的女人,就好好對她,”
随即補充:“放心,我這種奇葩總在少數,這世界上好女人還是很多,人心都是肉長的——只是,如果耐不住寂寞的話,就別輕易許諾婚姻,承諾這東西,代表責任。”
耐不住寂寞的話,就別輕易許諾婚姻。
甄持有些失神。
他想,如果當年不是一時沖動與她結了婚,如果他們能在繁華落盡之後才相遇,如果他們能晚幾年遇見對方,或許真的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平淡到毫無波瀾,卻又寧靜中洋溢着幸福。
她會為他生下乖巧的兒女,他會有穩當的事業,他們一家會有幾口人,熱熱鬧鬧。盡管彼此的內心深處,都還有對外面各種誘惑與激情的隐秘向往,卻都默契地因為一紙婚約而克制住這種躁動,規矩地敬愛對方,關心對方,扶持對方。
大多數的恩愛夫妻,不都是這樣一輩子嗎?
甄持鼻子酸澀,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問:“你,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莊淺收回手,語氣輕緩:“我托人買了架私人飛機,現在我一個人,吃穿不愁,無牽無挂,想去哪兒不行?總歸會過得比你好的,大總裁。”
甄持驚訝:“你要離開安城?”
莊淺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開車吧,送我去警署一趟,臨走前我想見見一個老朋友。”
甄持自覺再說什麽都沒有用,可是握着手裏的股權轉讓書,到底覺得沉甸甸的。
※※※
靳正言從外面回來,就注意到同事們奇怪的眼光,問過李琛之後,對方才神色詭異地告訴他有人找,等很久了。
結果一進辦公室,發現是莊淺。
莊淺靠在椅子上,聽到開門聲,轉過身來,沖他明媚地笑了笑:“靳督察,又見面了。”
她氣色很好,雖然清瘦了很多,但明顯不再是幾天前那種病态的蒼白,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難過絕望。
卻無端讓人揪心。
靳正言說:“你母親的事,別太難過。”
莊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如果我是她,比起在監獄裏一輩子絕望,倒不如像這樣安靜痛快地死去,一了百了。”
靳正言聽出她話中澀然,覺得她是在賭氣才說出這麽一番話,忍不住上前了幾步。
他沉聲道:“莊淺,你不必假裝無所謂,我知道你現在在心裏恨我,可你母親做出那些事情,她一開始就該知道會是什麽結局,我是警察,能夠将你的痕跡從這件案子中抹去,就已經在我的警徽上蒙了一層黑,你難道還指望我放過你母親?”
莊淺的嗤笑聲打斷了他迫不及待的争辯。
她腳尖點地,椅子輕巧地轉了一個圈,正對着他,似笑非笑。
靳正言表情狼狽,覺得自己剛才的急切焦躁有失體統。
“我幾次破壞犯罪現場,多次誤導警方視線,你為什麽肯放過我?”莊淺聲音清潤,眼神直直盯着他:
“就因為我曾經救了你一命?還是因為男人本性喜愛憐惜弱小,你覺得我可憐?我覺得,反正不可能是因為你看上我了,對不對?”
靳正言眼睛倏地瞪大,憤怒地盯着她:“你胡說八道什麽。”
莊淺笑着抽紙巾擦了擦手:“對,胡說八道而已,別激動。”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
靳正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于在她毫不掩飾的含笑目光中敗下陣來,冷着聲音問:“你究竟來幹什麽,沒事的話別耽誤我時間。”
莊淺問:“靳督察,如果今後,你又一次發現我違法犯罪,還會不會像今天這樣手下留情?”
靳正言一頓,答不上話來。
如果今後,他們還有機會交手,他還會不會不顧原則手下留情?
像今天這樣手下留情?
“你不會。”莊淺替他回答,語氣遺憾卻又嬌矜:“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的手下留情,這次的事件,即便你立案查我,我也有一百種輕松脫身的方式;”
她的聲音壓低:“靳督察,如果我真打算殺人替我父親複仇,你放心,我的手段絕對比我母親隐秘得多,也……殘忍得多。”
靳正言沉臉面對她:“你敢做,我就絕對敢抓你入獄。”
莊淺無所謂地笑笑,聲音細軟:“咱們走着瞧,。”
她是認真的。
靳正言心髒發緊,他知道她是說認真的。
不知什麽使然,他竟然首次心慌了,上前兩步将她從椅子上拉起來,大聲道:“你是不是也瘋了!你覺得你父親冤枉,死的不明不白,還搭上了你母親的命,想替你父親翻案,有一萬種方式,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自掘墳墓!”
“那你是這一萬種方式之一嗎?”莊淺突然看着他,重複了一遍正題:“靳督察,你現在告訴我,你會是這一萬種方式之一嗎?”
靳正言呼吸一窒,因為她近在咫尺極具壓力的眼神。
莊淺輕笑。
她溫柔地替他整理好制服,指尖碰了碰制服上冰冷的警徽,小聲說:“靳督察,你從警校畢業多少年,才混到如今的位置?你空有一腔熱血,卻可憐處處受制,如果犯罪的人是你不可想象的高層,你還敢不敢像今天對我這樣理直氣壯?如果那些藏在暗處的人一句話都能結束你的督察生涯,你還敢不敢拼死維護你口中的正義?”
他義正言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犯了罪都該得到懲罰。”
莊淺抿唇笑了笑,退離了他一步。
靳正言瞪着她:“你笑什麽?”
一根筋的榆木腦袋。
莊淺覺得大概是警校的教育洗腦太徹底了,懶聲道:“沒什麽,就是覺得你硬撐着臉皮理直氣壯的樣子……挺可愛的。”
說着認可般地點了點頭。
靳正言臉上燥熱,看着她的眼神恨恨。
“放心,壞人都會不得好死,你是好人,福氣在後頭。”她踮腳,湊身靠近他耳邊柔聲道:“只是以後等你身居高位了,別忘了你今天的話;也別忘了,是誰,讓你有了飛上枝頭的機會。”
“你什麽意思?”
“幫你的意思。”莊淺從包裏取出一個厚厚的文件袋,交到他手上:“只要你不是蠢到無可救藥的話,這裏面的東西,足夠讓你少奮鬥幾十年了。”
“你——”
莊淺示意他打開:“不想看看嗎?”
靳正言遲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緩緩拆開文件袋,結果才看第一份就已經臉色大變:“你哪裏來的這些東西!”
“靳督察,”莊淺淡笑着握住他顫抖的手:“怕什麽,你不是連這點風險都不敢擔吧?還是之前的話都是哄我?機遇不都是伴着風險來的,你難道甘心一輩子就當個小督察?”
靳正言臉色瞬息萬變,看着她眼神的複雜,
最終,當他的目光對上她眸中婉婉笑意的時候,狠話脫口而出:“沒什麽不敢的。”
“那就好,”莊淺收好包,整了整衣襟,幹脆地開門離開。
臨走的時候,她突然從門口回過頭來,笑眯眯沖他眨眨眼道:“我給了你這樣的好處,夠不夠讓你再對我手下留情一次?”
靳正言臉色一赧:“你做夢!”
莊淺扁扁嘴咕哝:“口是心非真不是男人。”
轉身走了。
靳正言臉色沉悶。
……
莊淺出了警署就接到顧惜薔電話,毫不意外地又是對方一番大罵:
顧惜薔在電話裏氣急敗壞:“你丫就這點能耐!鬥不過人家就只會卷鋪蓋跑人!留下一大堆爛攤子給老娘——”
莊淺将手機拿離耳朵,估摸着吵完了,才讪讪地将手機挨到耳邊:“能者多勞嘛,你一向比我有本事的”
顧惜薔氣沖沖問:你就真這樣落荒而逃了?像個縮頭烏龜一樣,再也不敢回來了?”
莊淺一愣,捏着包的手一陣陣泛緊,一時無聲。
良久,她擡眸看了眼烏雲密布的天,對着電話小聲道:“這裏的天會變的,不管我在哪裏,都看得到。”
人不可能一輩子都輸。
孤注一擲之後,迎來血本無歸,莊淺卻還想着再賭一把更大的。
因為已經沒有可以輸的了,所以也就談不上忌憚與害怕。
又跟顧惜薔交代了幾句,莊淺在警署門口,随手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利落挂斷手機,拔了電池。
上了車對司機道:“城南國際機場,謝謝。”
……
同一時間,城北國際機場,一行人登機在即。
“思安,思安?”和一庭提醒:“登機時間到了,你怎麽了?”
和一庭壓抑不住興奮,語氣中帶着一種揚眉吐氣的張揚:“總算他媽的離開這鬼地方了,等咱們回了帝都,那些老王八蛋肯定驚得變臉,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他們的表情了——”
沈思安卻面色無波,陰沉的眼神不時盯向入口處,握着手機的手一陣陣發緊,緊到骨節都隐約刺疼。
幾天前,在莊曼的葬禮上:
你離開安城那天,是十二點的飛機吧?我來送你。
只是送我?
你還想怎麽樣?
你跟我一起。
好啊。
……
好啊,承諾兩個字,在那個說謊成性的女人眼裏,一文不值。
“思安?”和一庭終于發現了他情緒不對勁,順着他的視線朝外看了看:“怎麽了?看什麽?”
“沒事。”沈思安收回了目光,冷聲道:“登機吧。”
說完,随手将手機扔進了垃圾桶,狠狠的。
……
正午十二點,兩輛飛機準時升空,一南一北,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