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沈思安終于如願以償,省建局局長因病提前退休,他順利接手建設局兩個月不到,便得到了到中-央政治處的黃金調令——這樣的機遇,這對于那些在官場拼搏大半輩子卻連縣城都混不出的官員們來講,簡直就是狠狠打臉。
半年,只花了短短半年時間,這個男人就從區區商人轉戰政壇,然後一路扶搖直上,以勢不可擋之勢,成為媒體競相追逐的對象。
莊淺是在醫院看到的新聞報道,看完後無聲地抿了抿唇角,連笑都懶得笑,權當看了個低俗的笑話,活該惡心自己。
上任建設局局長因病退位?留了他沈思安撿漏的機會?
莊淺從來都不相信運氣,大概是因為自己從來沒被幸運之神眷顧過。
她兩小時前都還在聽到沈思安打電話,吩咐人處理幹淨後續,別讓前任局長生出多餘事端,影響他順利上-位。
一個人的野心究竟能膨脹到何種程度?大概就取決于他究竟能狠到何種程度。
并且狠得漂亮。
沈思安在這一點上做得完美,堪稱滴水不漏,所以今天成功的是他;而莊淺在這一點上摔得痛不欲生,當斷不斷,所以今天倍受折磨的是她。
電視上,還在重播着沈思安的升職演講,無非就是官方的那一套,他目光誠懇,聲音緩緩,連每一絲細節都完美到無可挑剔,可只有涉事的人才知道,坐在那個位置上的男人,背後是怎樣的陰沉與黑暗。
莊淺讨厭沈思安,越發地讨厭。
這種讨厭,就好比小時候上學,你是努力刻苦的那個,每天兢兢業業,可始終成績平平,默默無聞;而他無所事事,卻永遠是得到老師喜歡的那個,考試得第一名的那個。
這種讨厭,就好比你得到了所有的好牌,卻依然輸得一無所有,而他不過是混打一通,卻能贏得滿堂彩。
……
沈思安進病房,就看見莊淺幽幽地盯着自己,他上前将熱粥放到小桌上,提醒:“餓了就早點吃,海鮮味的,冷了味就不好了。”
莊淺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态,譬如此刻,她明明可以當他不存在的,又或者虛與委蛇向他道聲不夠誠懇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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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卻偏偏陰恻恻說:“恭喜高升啊,沈委員。”
沈思安明顯心情頗順,捧着粥碗,舀了一勺熱粥遞到她唇邊,遷就道:“張嘴。”
莊淺嫌惡地別過臉。
她現在說話已經順暢了很多,不再如前些時日般斷續而艱難,因此此刻能說的話就多了:“我想見見我媽媽。”
沈思安又舀了一勺粥遞到她唇邊:“好啊,你想什麽時候?”
似乎,她只是說要見見樓下病房的某位病人一樣,而不是見一個待審的瘋狂連環殺手。
莊曼第四次作案未遂,被警方當場逮捕,現已經收監了,但由于被檢出精神有問題,延遲了上庭受審的日期。
莊淺小聲說:“明天可以嗎?”
沈思安:“不行。”
見她一下子黯淡了表情,沈思安繼續道:“乖乖喝完這碗粥,不繼續将醫生開的藥偷偷扔掉的話,等你身體好了,你想什麽時候見你母親都行。”
身體好了……
莊淺被子下的手一顫,下意識地覆上自己的肚子,再也感覺不到那裏細微的動靜之後,一個人沉默了很久,最終安靜地伸手接過他手中粥碗,小口小口地舀了咽下。
沈思安看着她眼淚滴到碗裏,卻什麽都沒說。
吃完,莊淺突然問:“你當初是因為什麽入獄的?在監獄裏,你跟我爸爸熟悉嗎?”
沈思安似乎沒想過她會問這種問題,可也覺得沒什麽不好說的,便道:“成王敗寇,輸了就是任人宰割,至于怎麽輸的,時間長了,就沒那麽重要了——因為人不可能一輩子都輸。”
人不可能一輩子都輸。
莊淺忍不住哽咽,緊緊咬着唇。
沈思安竟然會覺得,她此刻泫然又委屈的模樣,動人到不可方物,他放柔了聲音:“在賀崗監獄的時候,我接近你父親是別有目的,也有信心自己能達成目的,他耐心克己,安靜寫字的時候,讓我誤以為那是一只沒有殺傷力的羔羊。”
說道這裏他笑了笑:“直到我有意無意與他接觸一年之後,卻依然半點得不到有用信息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在與什麽人打交道了,那時候開始,我改變了策略。”
莊淺認真聽着他說:
“他大部分的時間是沉默,少數不沉默的時候,就是談你,所以在監獄裏的三年,我除了弄清楚你何時牙牙學語,又何時蹒跚學步,以及什麽情況下會開心、什麽情況下會生氣之外,半點額外信息都沒有得到。”
當你處在絕望中的時候,一個女人的所有細節,被人用一種堪稱信息爆炸的粗暴方式,統統轟炸進你的腦海,侵占你所有的感官。
那種滋味,沈思安起初很反感,後來變成習慣,再後來,變成了不可磨滅的靈魂印記。
莊淺皺了皺眉。
沈思安繼續說:“你大概不知道,每天都被強行灌輸一些奇怪的思想是什麽感覺,我其實半點不在意你是否讨厭吃胡蘿蔔,不在意你喜歡看什麽書,也不在意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是否吃炸蝦要從蝦尾開始剝殼,更不在意她飯前要洗四五次手的潔癖習慣……”
莊淺抓緊了蓋在身上的薄被。
“但是我在意你。”沈思安驀地握緊了她顫抖的手,沉聲道:“我在意你,帶着一種奇妙的嫉妒欲。當你整整近二十年的人生在我面前長畫一般的展開,我控制不住地将自己與你對比,對比的結果就是,你在天堂,我在地獄。”
“你父親說,你出生的時候,嬌嫩可愛,在他掌心軟軟蜷縮着一團,那時候我六歲,親生父親被古惑仔追債慘死巷頭;你咿咿呀呀學說話的時候,我在跟那些低賤的街頭混混搶食吃;你背着漂亮的書包進學堂的時候,我因為打殘了一個古惑仔而進了少管所;你給隔壁班的男生悄悄遞情書的年紀,我正掙紮着從地獄一步步爬回人間……”
他們各自的人生,就好像兩條一輩子都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她瞧不起他的下三濫,他看不起她的僞單純,
卻終于不知在哪一天,彼此都開始注意到了對方的存在。
莊淺問:“你後來——”
“後來?”沈思安動作輕柔地替她順了順發絲,笑得蔑然,“哪裏有那麽多*絲逆襲成大神的勵志事件,一次次摔得鼻青臉腫之後,後來我就開始想,我一定要賺很多錢,因此憑借着超級完美的假造學歷,我在商界如魚得水,那些驚嘆于我的才華和頭腦的企業家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曾跟一個連半張文憑都沒有的人打過交道……”
“你是沒文化的騙子。”莊淺臉上恢複了些顏色,終于逮到理由嘲諷:“乞丐穿上龍袍,也當不了皇帝。”
“是,我是沒文化,”沈思安恨恨地捏她的臉,臉蹭着她清瘦的臉蛋,輕聲哼哼:“你就有文化了,上貴族學校,學高級禮儀,讀詩書文學,可我會什麽呀,坑蒙拐騙,喊打喊殺,我就一地痞流氓,你瞧不上我也是自然。”
他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莊淺卻無端臉臊紅,連日來的陰郁終于被暫抛腦後,她小心觑了眼他的表情,見不是真生氣的樣子,沉頓了幾秒,這才嗫嚅着聲音說了一句:“謝謝你。”
她一句輕飄飄的‘謝謝你’,傳進耳中,沈思安猝不及防,随即回過味來,徹底黑了臉色。
合着他一番目的明确的婉轉表白,就換來她一句不清不楚的“謝謝”?難道是因為插敘太多讓她忘記了前文信息?
他臉色頓時無比難看。
莊淺卻有些困倦了,躺床上蓋上被子,就對他說了句“我想睡覺了”之後,再也沒有下文了,蓋着被子背對着他,明顯趕人的意思。
沈思安最終陰郁着臉出了病房,關房門的時候,卻依然刻意放輕了聲音。
他離開之後,病床上,莊淺緩緩轉過頭來,看着空蕩蕩的天花板,雙手茫然地輕捂着肚子,突然覺得四周安靜得可怕。
沒了父親,沒了母親,沒了孩子——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與她血脈相牽的人了。
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她吃菜最讨厭胡蘿蔔,她吃蝦要從蝦尾剝,吃飯前要洗五次手——再也不會有人心心念念她有沒有按時睡覺,有沒有半夜被噩夢吓醒。
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像父母一樣小心翼翼讨好她,像孩子一樣全心全意崇拜她。
病房外長廊。
和一庭等了很久,一見到沈思安出來,立刻前讪讪道:“抱歉,之前是我太片面了。”
沈思安沒出聲,他順手從煙盒中抖出一根煙,要點火的時候才意識到是在醫院,只嗅了嗅味道忍着沒抽。
和一庭見他眼神陰晴不定,不甘心,怎麽都想不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道:“是,你是對的,我知道你因為我冤枉莊淺的事跟我過不去,覺得做兄弟的對不起你,可你自己當初難道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她形跡可疑,連警方都斷定她很可能是兇手,你難道就一點都沒有懷疑過她?”
沈思安見他激動得不成樣子,撚斷了煙,眼神警告他別大呼小叫:“我不是神仙,不能未蔔先知,也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時刻知道她在想什麽,要不要去殺人。”
他最後說:既然你有懷疑,我自然也要懷疑。”
和一庭嘴角抽了抽,見他說得理所當然,覺得胸腔中一種名為“崇拜”的情緒蕩然無存。
他僵硬着表情問:“所以,你其實只是反應比常人慢半拍?而不是神機妙算,更不是對那個女人愛之入骨蒙了心?”
沈思安将折斷的香煙扔進垃圾桶,随口道:“我就是在想辦法,萬一她真認罪入獄了,怎麽替她幹掉剩下的十個仇人。”
他說得認真又漫不經心,輕屑的眼神中看不出真假。
和一庭後背發涼,随即尴尬地嘿嘿笑:“……這個玩笑,真是、真是太搞笑了。”
沈思安看白癡一樣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和一庭站在原地,後知後覺拍胸脯壓驚:剛才,剛才那句話是、是玩笑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