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莊淺時常會想一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其中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面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最鐘愛的人,你往往舍不得過多苛求,甚至就連一丁點的要求都不願意提,仿佛他就是一個美麗而昂貴的花瓶,沾上一絲微塵都能讓你生不如死;而換一個角度,面對一個你不太願意親近的人,你卻能放心将最大的問題交給他,就像是清楚學生實力的老師一樣,自信地知道他會交出一百分的完美答案。
沈思安大概就是屬于第二種。
一直以來,莊淺都很不願意承認一個事實:似乎,好像,在她所能接觸到的世界裏,沈思安不論手段多麽卑劣無恥,無論行為多麽令人發指,交出的答案永遠都是标準的一百分。
兩年的時間,她可以不看新聞,可以不看報紙,卻避不開沈琮的每天念叨,今天我大哥又參加某某重要訪問了,今天我大哥在國賓宴上出盡了風頭,今天我大哥又升職了,今天我大哥巴拉巴拉……
今天沈思安終于站上了他該在的位置上,談笑間指點江山。
這一切仿佛都是順理成章。
莊淺早知道會是這樣子的,只是沒想到只用了短短兩年的時間而已。
“在想什麽?”飛機上,何一庭給她送衣服過來,看到她一個人望着窗外。
“這是你要的備用衣物,把你身上的換換吧。”她身上原本白色的風衣,此刻沾滿了血與灰。
莊淺側過身來,看着男人公事公辦的臉色,突然笑了笑,問道,“你是不是挺讨厭我?”
何一庭一愣,倒也沒有假惺惺,“以,以前是。”
莊淺不置可否地接過衣服,“說得好像現在就不讨厭了一樣。”
她去洗手間換衣服,轉身的時候,何一庭突然道:“上次的事情,很抱歉。”
莊淺詫異地轉過頭來,就見到對方面色微尴尬,他卻還是執拗地重複了一遍:“錯了就是錯了,你願不願意原諒我是你的事,但是上次我毫無根據地在思安面前诋毀你,還是在你重傷未愈的時候,後來害你經歷那些事情,我很抱歉。”
“是沈思安讓你來道歉的?”莊淺睨着他,“你這樣一副憋屈小媳婦兒的樣子,真是少見呢。”
和一庭表情尴尬,确定這是自己一生中最掉面子的時候。
莊淺卻沒有繼續冷嘲熱諷,軟聲道:“其實你當初的懷疑也沒有錯,因為有的事情,我兩年前沒做,并不是出于善良與溫順,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成功,可從前沒做的事,并不代表我現在不會做——你不能要求一只雛鷹永遠都畏懼懸崖對吧?”
何一庭臉一僵,還想說點什麽的時候,莊淺已經率先打斷了他的話:“沈思安現在不怎麽相信你了是不是?”
何以庭臉色繼續難看。
莊淺輕輕扯了扯唇角:“別把這一筆記在我身上,覺得是我令他與你産生了隔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價值,你進不了他最親近的圈子,不代表你們不是好兄弟,只是你的物理價值不夠高而已——至少就判斷力這一點而言,你足夠被三振出局。”
“你!”何一庭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你這女人怎麽這麽得理不饒人!”
“不過這說不定是你的幸運。”莊淺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轉身換衣服去了。
……
進入洗手間,莊淺開始狠狠擦拭沖淨雙手,直搓得皮都泛紅了才停止,她大力澆水潔面,整理好頭發,最後将小腿上勾畫的臨時黑櫻花‘紋身’一點點擦拭幹淨。
完成一切之後,她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莊淺死死盯着鏡子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驟然恍惚,不明白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了。
她明明可以過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嫁給世家子,做賢妻良母,有自己的孩子,受公婆喜歡,得父母疼愛,而不是現在,孤身一人,像個變裝癖的瘋子一樣,戴着虛假的面具,裝模作樣,跟些上不了臺面的恐怖分子洽談,槍林彈雨中來去。
而且現在,她孤身一人,無論做什麽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
“小淺,你是不是不喜歡吃胡蘿蔔,我幫你吃呀。”
“小淺,你上課是不是都睡覺去了,仔細爸爸罵你。”
“小淺,我留了糖果給你,你叫一聲‘哥哥’我就給你好不好?。”
“小淺,你怎麽不喜歡說話?”
“小淺、小淺……”
“……”
秦圍,秦圍,
莊淺緊緊抓着盥洗臺的邊緣,雙目盯着水氣彌漫的的鏡子:這麽多年,你都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爸爸已經不在了,我們已經沒有彼此以外的親人了……
“咚咚咚!!!”激烈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莊淺一驚,随手抹了抹臉上冰涼的水漬,大聲道,“別敲了,馬上就出來。”
開門的時候,沈思安就靠在洗手間門口。
他的視線首先落在她明顯被狠狠搓洗過的手上,“幹什麽這麽久?”
“沒、沒什麽,身上弄得有點髒,多費了點時間。”莊淺笑得有些刻意,“恭喜步步高升啊,沈委員長。”
沈思安笑得意味深長:“看不出來你這麽關注我?”
莊淺白了他一眼:“少臭美了,多虧了你惹是生非的宣傳員弟弟。”她繞過他,到鄰近機艙尋了個位置坐下。
沈思安在她身邊坐下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聞她道:“我這裏不是托兒所,這兩年照看你弟弟,他闖下的多少禍事多少爛攤子,我都照單全收,所有的這一切,我不取分毫,就當是還了你往日的情分,只是從今天起,我有我的事情,咱們兩不相欠,他的安危與我再不相幹。”
“情分?兩不相欠?”沈思安眼中笑意淡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見,換做凜冽。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突然一手轉過她撇向一邊的臉蛋,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說,“真令人感動啊,你還記得‘情分’兩個字!”
他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夾着滔天的憤怒,從牙縫中一點點擠出,帶着隐忍與壓迫:
“莊淺,兩年前也好,如今也好,你誤會了我最深的一點:我所給你的,哪怕只是只言片語,哪怕只是不費吹灰之力地扶你一把,都是你一輩子都還不起的情——份。”
最後兩個字,他咬得無比清晰而沉重。
“還有一點你似乎至今都沒有搞明白,我也不介意幫你弄明白:有些謊言是善意的,有些謊言別有目的,不管你給我的是哪一種,我之所以照單全收,并不是因為我陰謀詭計玩不過你,而是因為對手是你,我就真的只當成是玩而已。”
下一刻,他的聲音驟然拉近,幾乎貼着她的耳朵而出,帶着警告,“我只是不願意,将那些會令你厭惡的下流手段用在你身上,你也別逼我。”
“你威脅我?”
莊淺聲音很輕,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雙眸,不算明亮的光線,跌宕的情緒操控下,她沒耐心分析他眼中的情緒,只注意到他身側緊攥成拳的右手,暴起的青筋訴說着無盡戾氣。
“我只是提醒你,”在她即将憤怒的邊緣,沈思安卻突然語氣一松,握緊的手一點點放開來,輕輕觸上她依舊帶着水汽的面頰,一下下溫柔輕撫,“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應該是傻子與騙子的關系。”
莊淺嗤笑:“你現在來跟我翻舊賬,氣我騙了你?沈思安,你還能不能要點臉?”
沈思安沒接話,他一手握過她的一只手,看着她此刻譏諷又自恃占理的表情,就跟看着火燒廚房卻死不肯認錯的小媳婦一樣,片刻,他驀地笑出聲來,覺得通過兩人交握的這只手,自己原本滾燙的體溫就這樣被她一點點全部吸走。
直到剩下一個冰冷的軀殼,空蕩到無所适從。
一如這艱難的兩年。
莊淺抽回手說:“你自己摸着良心想,兩年前,若不是我騙了你,若是我信守承諾始終站在你身邊,我會是怎樣的下場?成為你政治鬥争的犧牲品?還是成為你用來傷害政敵的利器?即便暫時安然無恙,可看着你一步一步踩着無數人的腦袋往上攀,我也會惡夢連連,生怕哪一天,我就會變成你腳下恐怖的骷髅一具。”
“我沒有想過傷害你,你別血口噴人!”深思安眸中漸染上沉戾。
“是你別自欺欺人!也別把我當傻子!”莊淺不甘示弱,“我們都不必指責對方手段低劣,因為彼此都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貨色。”
她停頓了一會兒,放緩了語速,輕輕地說,“沈思安,再不願意承認,當無所不用其極變成常态的時候,就不要再惺惺作态、假裝虛僞了。”
沈思安呼吸一窒,覺得心上最嫩的一塊一方被人重重一刀切過,然後玩耍一般漫不經心地拉扯。
虛僞。
兩年的時間,他在各路陷阱風波中險象環生,在各種明槍暗箭中生死徘徊;兩年的時間,他白天算計,深夜思念,就只換來她硬邦邦的‘虛僞’兩個字。
半晌的怔愣之後,他突然笑出聲來,笑聲漸大。
莊淺皺眉看着他。
“對,你說得對,”沈思安即刻便收了笑,眸中寒徹刺骨,“我們原本就是這樣開始的,我是無所不用其極,我是惺惺作态,你也高尚不到哪裏去!你更不是我的什麽人,所以收起你那點可憐兮兮的指責,留給你心中高尚美好的英雄去吧。”
莊淺被他話中譏诮刺得皺緊了眉,迅速站起身,不悅道,“既然說清楚了,那下了飛機,咱們就此別過。”
說完腳步飛快地去了隔壁艙,動作近乎倉促。
直到她離開,沈思安都始終面無表情,只狠狠一腳洩憤地踢翻了面前餐桌,他随手抽出煙盒中的煙,卻拿到手上又被重重折斷,最後就留下一地殘渣。
他眼睜睜看着地面被摔碎的玻璃杯中,杯中冷水一點點沁出來,将煙葉細渣浸濕,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浸水的細渣開始膨脹,膨脹……注視着這一切的時候,他眼中的專注與投入,就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命運的蛾子,艱難抑制住撲火的渴望,在理智與本能間拼命掙紮糾纏,直到最終屈從于情感,一頭紮進火焰中的時候,才恍然發現:
原來,最痛的不是火光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