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番外:七年(上)

凜凜歲雲暮,蝼蛄夕鳴悲。

熟悉秦之洵的人都知道,自從那日裴丞相家的二公子慨然赴死後,這個人的身上,就有些什麽永遠地變了。

并不是說他自此一蹶不振抑或渾渾噩噩,相反,在裴世卿行刑後的第三天,他便重新回到了朝堂。笑依舊是平日的笑,與人寒暄依舊是平日的寒暄,只是那雙總是噙着淺笑的眼,細看來卻仿若古井般死寂,萬般情感堕于幽深,再無從打撈辨認。

他知道,他的心,在那一夜晚風中早已寒涼成了冰。

他開始将全副身心投入了官場。秦之洵從來都是個聰明人,自是清楚什麽樣的手段才能不動聲色排除異己,什麽樣的進言方能順承帝意取悅龍心,只不過他從前不愛用、也不屑用罷了。但直到重新站上金銮殿之時,他才有些納悶地發覺,往日那些堅持,在一個心願面前竟顯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擊。

既然天真為天地所不容,那天真的秦之洵,亦一并殉葬了吧。

三年後。

誰都知道,近日官場上風頭正盛的戶部尚書秦大人一心撲在政務上,不好金銀,不愛美色,唯獨對庭前一株不知什麽品種的白梅寶貝得很,無論公務多麽繁忙,每日都要親自為其修枝添水,精心侍弄,尋常人更是連動一下也不得。吏部的韓尚書有次曾在醉後開口讨要,秦大人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韓尚書當衆失了面子,怒得當即旋身走人。衆人還待揣測韓尚書将使出何等手段出氣,誰料翌日吏部貪墨大案就東窗事發,韓尚書身為一部之首牽連甚廣,當日便被判了個滿門抄斬。

似乎沒有絲毫證據證明這場貪墨案的事發與秦大人有何幹系,只是從此之後,再無人在其面前提起過那株白梅。

這日天氣晴好,秦之洵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瓢水,手腕輕抖,将其均勻地灑落在白梅周圍。

“爺,有貴客來見。”

侍從對眼前的一幕早已司空見慣,只是恭謹立于門前,垂頭而報。

秦之洵卻恍若未聞,将剩餘的水灑盡後,方舍了木瓢,擡起眼來。

“請進書房。”

秦之洵率先步入書房,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

他當然知道這所謂的“貴客”究竟是誰——笑話,當朝太子,若擔不得一個“貴”字,還有誰又能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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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看出這位太子并不如明面上那般孝順怯懦,事實上,老皇帝雖然昏聩無能,但偏偏長壽得很,任誰在這與龍椅僅有一步之遙的位子上坐久了,也要熬不住的。太子早先也曾暗中派人來試探了一二,但全被他若有若無地擋回去了。皇權之争向來兇險,他并不很想涉足其間。誰料太子今日竟會自行上門,這倒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片用料不菲、刺繡華貴的衣角在門檻處隐隐一現,秦之洵微閉了下眼,當即便要起身行禮。還未完全站直,一雙手已輕輕按于他臂上,阻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秦卿不必多禮。”

太子微笑着開口,待秦之洵坐穩,自己也施施然落座于他對面。

“不知太子大駕,臣有失遠迎,還望太子恕罪。”

秦之洵猶豫片刻,斟酌着開口。

“本宮此番微服而來,秦卿不知,何罪之有?”太子言罷,含笑的臉忽而變得有些憂愁,嘆了口氣道,“本宮此來,乃是欲向秦卿求問治國良方。父皇如今年邁無力,處理政事時亦常常精神不濟。三年前割地之恥猶在眼前,本宮是憂心長此以往,莫說一座冀州,便是我大梁,亦将國之不存啊!”

秦之洵聞言悚然變色,他沒想到太子竟然連絲毫掩飾也無,就這樣當着他的面說出了此番可謂大逆不道的話來。

“太子慎言!”

太子卻絲毫不見驚慌之色,一雙眼仍緊緊盯着秦之洵,開口慢道。

“秦卿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本宮何意。本宮冷眼望去整個朝廷,唯有秦卿既胸有謀略,又狠得下心成大事。戶部尚書這個位子未免太過屈才,事成之後,本宮必拜卿為丞相。秦卿助我!”

秦之洵扭過臉去,重重吸了口氣,“太子擡舉微臣了,臣一介小卒,不敢蹑丞相之高位。”

“秦卿莫要自謙。本宮觀秦卿年已過而立,身邊卻無一知冷知熱之人,卿若有意,這天下美人,日後便是想要誰又得不到?還望秦卿助我!”

“臣……曾遇一老道,算得此生于紅鸾無分,故不曾謀嫁娶之事。”

太子嘆了口氣,側首望向窗外,過了半天,方才開口。

“本宮與父皇不同,父皇偏安一隅只顧眼前歌舞升平,本宮心裏想的卻是萬裏江山百年大業。待本宮得權,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奪回冀州一雪國恥,如此,秦卿仍不願助我麽?”

秦之洵渾身一僵,從頭到腳都克制不住開始顫抖,那個隐秘的願望猛地沖出心底見了陽光,立刻洶湧着想要恣肆生長,幾乎要奪去他的全部呼吸。他擡起頭,死死盯住太子,艱難地開口:“太子……此言可當真?”

太子觀他神情,目光炯炯,終于勝券在握地笑了開來。

“天子一言,驷馬難追。”

兩個月後,老皇帝在臨幸妃嫔時突發急症,不治而亡。太子悲痛萬分,幾次哭暈于靈前,甚至意欲自遣于皇陵守孝三年。衆臣惶然之際,戶部尚書挺身而出,領着一幹大臣苦口婆心規勸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方勉強同意登基。新帝即位後,改元建和,第一道诏令便是命全國守孝三年。一時之間,新帝仁孝之名遠揚。

建和元年,原戶部尚書秦之洵領丞相之位輔佐于帝,是年,新帝出兵讨伐北燕。

大梁雖休養生息三年,有了可一搏之力,然北燕戰士天性悍勇,再加上将領統禦有方,是以這場戰争持續時間之長、其戰況之慘烈皆在近百年國史中聞所未聞。大梁上下都彌漫着戰争的緊張氣息,戰馬與糧草一趟趟運往烽火狼煙處,每日往來邊境與國都的皆是染血的或勝或敗的戰報。誰也沒有料想到,這一場艱苦的戰争竟持續了整整四年。在這四年中,不是沒有朝臣恐懼退縮過,甚至連新帝也曾動搖考慮過退兵。唯有秦丞相一人,不論何時都一力主戰,甚至竟自在官邸住下,不眠不休地與将帥讨論戰術,排兵布陣,天亮時又在朝堂上與衆臣商讨解決大梁國內災患,考慮百姓生計,殚精竭慮,嘔心瀝血。

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

四年了,大梁終于在一場以少勝多的艱難血戰後攻破北燕國門,将其逐出關外以北千餘裏,盡收失地。當北燕請和的國書并數座城池的地圖一同獻上大梁朝廷時,群臣無不歡欣鼓舞,唯有秦丞相看着其間冀州一州之圖,眼中隐有淚光湧動,張口欲言,卻是一口鮮血噴出。

戰争可以輕易摧毀一個國家,亦能輕易摧毀了他的身體。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廢寝忘食,兢兢業業,換來的不僅是遲來的勝利,更是一具頑疾纏身、時日不多的病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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