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番外:七年(中)

“卿當真要走?”皇帝看向榻上人蒼白疲憊的面容,抿了抿唇,“留在國都,朕可讓太醫院最好的太醫為你調養,待養好了身子,日後再去冀州亦非沒有機會。”

秦之洵勉強壓下幾欲沖破喉間的咳嗽聲,将目光投向窗外傲然孤立的白梅,向來清冷的面容難得有些柔和,似是想起了什麽悠遠的回憶。

“臣的身子,臣心裏有數……華陵梅開了,雪也便要落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皇帝身形一頓,未出口的勸說與挽留,盡數化為一聲長嘆。

時近新年,愈往北行,氣候也漸冷。一路的道旁檐下挂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燈籠,家家門首上新換的桃符更為節日增添了幾分喜氣。秦之洵此時的目力已有所退化,看東西總是模模糊糊的,似是籠着一層輕紗。所幸鼻端總隐隐萦繞着的華陵梅的香氣,倒也給了他幾分慰藉。他手捧花枝,像是對待無上珍寶一般輕輕摩挲着——在臨行前,他讓小厮扶着自己,又比對詢問再三,終于親手折下了最白的一枝花。

馬車在行駛中雖已力求平穩,但難免會遇上不平之路,偶有颠簸。每每哪怕是最輕微的一次搖晃,都會給秦之洵的病體帶來不小的沖擊。在秦之洵又一次咳出一大口血後,驅車的侍從終于忍不住停下車來,顫顫巍巍地勸道:“爺,咱們還是停下來歇息幾日再走吧,啊?您這樣……您這樣,怕是……”

“咳……無礙。”秦之洵在車案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方繡帕,一把攥緊拿來随意抹了抹唇邊血跡,“此處離冀州不過三日。三日……我卻還是撐得住的。”

侍從無法,只得繼續駕車前行,動作卻一再放得小心。車內亦少有傳來咳嗽聲,只不知是當真無礙,還是強自忍了下來。

第三日的黃昏,馬車終于駛入了冀州的城門。這座曾被戰火□□過的城池,此時卻絲毫看不出破敗衰頹。青石板砌成的街道雖常有缺口殘損,卻毫不影響販夫貨郎們走街串巷叫賣着年貨。稚童們三五成群地嬉鬧着,不時從懷中摸出幾味便宜的零嘴。今日便是除夕了,佳景佳節,當真是一派人間煙火氣息。

奔波月餘的馬車止步在一家客棧門前,甫一停穩,侍從便急匆匆跳下,掀開簾子,欲将秦之洵抱上樓去。秦之洵半阖着眸子,蒼白的臉上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紅,顯而易見發着高熱。待侍從伸過手來,他卻用盡最後的力氣将其推開,只将手朝車內虛空處胡亂地抓着。

“梅花……我的華陵梅……”

侍從鼻頭一酸,拾起早已夭謝了多時的花枝,小心擱在秦之洵手上。秦之洵一下緊緊地攥着花枝,對它的殘敗毫無所覺,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滿足的笑意。

“爺,您且在此處歇息着,小的這就去城內為您尋來最好的郎中。”

侍從輕輕把秦之洵安放在榻上,為他蓋上了從自家府中帶來的錦被,抹了把眼淚,便疾行出門了。

秦之洵仿佛對他的離去毫無所覺,事實上,他從昨日起便對外界幾乎失去了感知能力,時醒時睡,意識也變得迷迷糊糊。如今強撐着趕到了冀州,心中一松懈,睡意亦來得愈發頻繁而深沉。

“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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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裏小聲咕哝着,總覺得連名帶姓地叫才更為順口。再張口時,喉頭一口腥甜卻是阻止了他的發聲。

還好……他還有華陵梅。

秦之洵将指尖艱難地擡起,輕叩花枝,癡癡地淺笑着。睡意懵然時亦有些疑惑與慶幸——出行業已月餘,怎麽這花卻總是開不敗,這香亦總是散不盡呢?

半夢半醒間,周遭變得有些昏暗,原是夜幕已悄然降臨。然而窗外的街上卻是一派熱鬧景象。興奮的百姓湧到了街上互相恭賀着久違的太平,家家戶戶都燃起了煙花,火樹銀花,流星如雨,歡笑與驚呼聲不絕于耳。

一陣微風從窗外吹來,挾着一點冰涼落在秦之洵臉側。

“下雪啦!下雪啦!”

街尾小童驚喜的喊叫恍若一道閃電,劃過了秦之洵已變得有些渾噩的意識。他猛地從睡意中掙醒,渾身打了個激靈。下……雪了?

“冀州萬丈飛雪,可比得上華陵之梅玉骨冰容之白麽?”

一聲低沉的嘆問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在心裏,在夢裏,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間飄轉。

秦之洵渾身顫抖着,連嘴唇也打着哆嗦。他摸索着榻邊桌案,奮力直起身來。指尖劃過案上的白瓷杯,無意中将其打翻在地,白瓷破碎的聲音宛如玉石相撞般清脆,半涼的茶水濺起幾滴水珠,秦之洵卻全然不覺。

他終于強撐起了身子,艱難地扭過頭望向窗外,睜大了眼眸。

咫尺之外,就是答案。

他來赴約了。

一片黑。一片全然如墨的黑。

他的眼睛,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秦之洵失魂落魄地癱倒在榻上,不住喘息着,仿佛身上最後的一絲力氣也被抽幹。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庭前那株孤傲的華陵梅,想到了水風亭中疏狂不羁的那幅字,想到了南國城東稚子甜糯的歌謠……他想到了很多,可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他究竟是赴約了,還是負約了?

昏沉間,他已無力去分辨。

“奈何……”

眼眸輕阖,似有若無的一聲,逸散于偌大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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