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話音方落,慕容弋身子微動便徐徐從地上站了起來,随手撣了撣衣物上的灰塵,姿态從容優雅,像是纖塵不染的仙人。他見身旁的人遲遲沒有動靜,因垂眸看向仍舊蹲在地上的沉錦,伸手道,“起來。”
她面上木木的,怔怔看着他,一時不能接受。方才還一副要死的模樣,怎麽忽然就自己站起來了?不是毒走遍了全身麽?不是走不動了麽?究竟是怎麽回事?
今上低着眼簾望她,發髻散亂衣裳殘破,一張光生生的小臉上灰塵混着淚跡呼啦成一團,髒得像花貓,哪裏半分平日裏颠倒衆生的美豔,就跟大路邊上讨飯的小乞丐似的。
他嘆了一聲氣,彎下腰來抱她,不料卻被她一把推開,朝後退了一步。
沉錦冷着眸子定定看他,眉頭大皺:“君上不是走不了麽?不是中了毒麽?你把我當猴耍麽?”
她不蠢,細細一思索當然就明白過來。這個人方才的種種狀貌全是裝出來的,什麽遺诏,什麽放她回梁國,全都是騙人的鬼話!別人總說她會裝模作樣會演戲,可遇上他,她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人家多高明的手段,随便幾句話幾聲咳嗽就把她耍得團團轉,當她的眼淚這麽不值錢麽?騙她哭得像傻子一樣!
目光一晃,不經意瞥見他手裏似乎握着一個東西,定睛細看卻是一個圓潤的小石子。沉錦一愣,指着他手上的石子半眯了眸子,道:“你試探我?”說罷又冷笑了幾聲,“若我方才真的抛下君上走了,恐怕君上不會手下留情吧?今日你故意帶我出來狩獵,故意沒有射中山鹿,就是為了将我丢棄在這荒山野嶺上,那你又何必假惺惺地回來尋我!何必替我擋那一根毒針!”
她言辭激烈咄咄逼人,慕容弋也不氣不惱,面上仍舊很平靜。好半晌,她似乎是宣洩夠了,累了,終于閉上了嘴不再言聲,只是目光死死地看着他。他終于擡了擡眼,語氣不鹹不淡:“說完了?”
沉錦的胸口像是憋着一股火,燒得又紅又旺,幾乎要将她的理智都化為烏有。是時一股夜風吹過來,她渾身一涼,腦子裏忽然就冷靜了幾分,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對他說了些什麽大逆不道的話。
他見她不說話,便涼聲道,“我并沒有真的要丢下你。”他是一個帝王,自禦極以來便是以手段狠辣著稱于世,一切想要對他不利的人,下場都是碎屍萬段。然而對象成了她,舍不得殺舍不得上刑,那就只能用另一種方式來懲罰。更何況,今日他原本就是有意引那群刺客上山,他在叢林中設了重重機關,豈料這丫頭會不聽他的話,闖進叢林,逼得他将計劃全盤打亂。
沉錦倔強地別過臉,“就像那群刺客一樣,他們要殺你,你不殺他們,你就會死。而我要殺你,我若不死,死的就會是你。所以君上不必解釋,我很理解。”說完也不等他開口,她便合了合眸子一笑,神色裏頭有幾絲悲怆,“你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再害你,所以君上,這樣好不好,就照你說的,你放我回梁國,從此再不相幹。”
今日他對她舍命相救,她又欠下了他一筆債,兩人之間似乎再也牽扯不清了。說來可笑,彼此的立場是對立的,其實注定只能是仇敵,偏偏造化弄人,居然讓他們成了夫妻。只是經過這麽多事,她覺得自己是如何也不可能狠下心殺他了。同樣的,他即便不忍心讓她死,也不會再将她留在身邊了吧。
清冷的月色流轉在他的雙眸中,那目光仍舊無悲無喜,看着她微微搖頭,“不好。”
他想也不想便拒絕,這令她大感惱火,轉頭望向他,大惑不解:“彼此兩清,有什麽不好的。”
兩清?
慕容弋勾起一個冷笑,她欠他的何止一條命,這樣多的債與孽,這輩子也不可能還得清。他朝她走近一步,目光沉沉,“回到梁國?和你的司業在一起麽?”他的語調驀地含雜幾分譏諷,冷嘲道:“沉錦,你就那麽相信白泊奚,那麽相信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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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氣令沉錦渾身不舒服。白泊奚是她的司業,幾乎看着她長大,如師如父的人,不相信白泊奚,難道還能去相信他慕容弋麽?她合了合眸子,第一次迎面正視他冷鹜的眼,無所退讓,“君上想說什麽?”
“皇後對你的司業念念不忘,一心希望回到梁國同他比翼雙|飛,只可惜,人家卻能為達目的,不惜犧牲你的性命。”他冷聲道。
她猛地一怔,“什麽意思?”
慕容弋眸色一沉,望着她徐徐說:“方才被我刺傷的那名黑衣人,便是你的司業。他自知不能正大光明贏我,不惜向你下毒手,引我分心,賭我會不會不顧一切救你。”他寥寥一笑,“若我今日有半分遲疑,皇後以為自己還能站着這裏喘氣兒麽?”
沉錦仍舊滿臉的不屑,“謊話也要編得像才行。司業是我梁國人,怎麽可能會加害我這個公主?”
“那譬如他不是梁人呢?”他忽而仰唇一笑,牽起一派風流,“再譬如說,他是周國人呢?”
仿佛一道閃電狠狠打下來,劈得她頭昏眼亂,身子一軟險險站不穩。敵國大周,周國人……她美眸裏急速地掠過一絲慌亂,面色霎時慘白,似乎承受不住他的這番話,腳下的步子連連後退,最終被地上的石子絆了一跤摔倒在一片腐爛的樹葉堆上。
跌在枯葉上,也不是那麽疼,可不知怎麽她就哭了起來。她胡亂地揩臉,腦子裏混亂一片。不該聽信他說的話,她內心深處絕不相信司業會做出這樣的事,她永遠記得那一年她發高燒,司業不眠不休守在她身旁照顧了她三天三夜,這樣溫柔的人,怎麽可能是他說的那樣!
然而那雙眼睛不住地浮現在腦海裏,那匆匆一瞥,雖然不那麽真切,卻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似乎真的是白泊奚……
不不、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會!天下間相似的人那麽多,不會是司業,一定不會是司業!
她将頭深深埋進雙臂,抽噎着仍舊嘴硬,“你不要胡說……司業怎麽可能傷害我,他更不可能是周國人。”
他冷冷勾唇,“既然你這樣篤定,那不如這樣,我即刻帶你折返回去,揭下他的蒙面黑巾,是與不是,皇後一看便知。”
他如是提議,她卻忽然有些害怕,身子不自覺地一抖。她害怕,可是害怕什麽呢?害怕事情的真相真如他所說,害怕那個人真的是白泊奚,害怕他真的是周國人……如果,如果他真的周國人,那他之前說的慕容弋欲圖謀大梁河山,她還能相信麽?有幾句真幾句假呢?
他說慕容弋娶她,是為了将來攻梁時拿來做人質。人質,可是如果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人質,他怎麽可能舍身相救。
她忽然感到頭痛欲裂,疼得受不住了,便拿額頭狠狠撞在蜷起的膝頭,忽然道:“君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還望君上一定如實相告。”
今上沒有搭腔,又聽沉錦那方沉吟良久,終于緩緩開口,字字句句都極輕,“你娶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慕容弋陷入了一陣沉默,良久才淡淡地哦了一聲,“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她狠狠吸了吸鼻子,淚眼婆娑,也學着他平常的樣子哦了一聲,“不可以說麽。”
這丫頭的膽子愈發地大,和他說話的時候也愈發地不知天高地厚。他側目瞧着她,坐在枯葉上,一臉的失魂落魄,只一眼便覺得尤為反感,伸手捉了那髒兮兮的手腕将她拎起來,見她還在哭,不由略皺了眉,“沒出息的東西。”
她還沉浸在巨大的打擊中,聽他罵自己,面上仍舊沒什麽反應,只是垂着頭默默淌眼淚,死死咬着下唇,直至舌尖都傳來一絲絲腥甜。
慕容弋眉頭越皺越深,兩指鉗住那下巴微微使力,她吃痛,不得不松開了咬緊嘴唇的牙齒。他看着她,清漠的眸子半眯起,“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并未想過攻梁。”
被他一眼看穿也不是第一次,她漸漸地也習慣了,只是仍舊埋着頭嗚咽。眼下他同司業各執一詞,她很混沌,不知道究竟誰說的是真話,誰又在騙她。如果事實真的如慕容弋所言,那她今後該怎麽面對白泊奚,一個利用她,拿她的性命做賭注的……周國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沁出鮮血的紅唇上,白皙的指尖慢條斯理地撫過她的唇,掠過她被自己咬傷的傷口。沉錦擡頭看他,卻見清冷的月色中他長發如瀑,如玉的指尖上有嫣紅的一點,那是她的血……
他眼簾微垂,濃長的眼睫在月色下微顫,眸子細細地端詳着自己的指尖,忽然開口,輕緩的語調,卻令她不寒而栗:“朱沉錦,你是我的皇後,無論淚還是血,都只能為我流。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