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句話聽得沉錦渾身一個顫栗,還待說話卻見慕容弋眸光驟然一凜,他伸手一把将她摟過來,側目往遠處瞥了一眼。方才兩人已經耽擱了好一段時辰,那幫黑衣人仍然在四處搜人,若再不離開,情況恐怕不妙。

沉錦見他神色凝重,不由也緊張起來,探首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然而那方黑漆漆一片,根本什麽都沒有。她皺了眉,忽然感到身旁慕容弋身子一僵,登時伸手将他扶住,“君上你還好麽?”

胸口那處傳來一陣劇痛,喉頭翻湧起一陣腥甜,卻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他朝她搖頭,帶着她往叢林出口走,腳下的步子又急又快,絲毫也不像是中了毒的人。

她跟着他一路往前走,明顯感受到慕容弋身體緊繃,擡眼觑他,不知是不是光纖的原因,他一張俊臉在月光下看來近乎慘白,薄唇緊抿,只那一雙眸子仍舊淡漠如水。她莫名有些不安,小聲道:“君上?”

他聞聲也不去看她,喉嚨裏溢出一個沙啞低沉聲音,“嗯?”

似乎是害怕,她将他的衣擺拽得死死的,方才同他争執不休,似乎有一件很為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這時平靜下來被忽地又竄上腦子,她皺着眉頭道:“你沒有解藥,天香豆蔻也沒在身上,你的毒是怎麽解的?”

他不言聲,腳下的步子飛快,幾乎足不沾地。她見他遲遲不開口,心頭隐隐生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又焦急地問他:“你怎麽不說話?你回答我啊。”見他還是不搭腔,她更急了,擡高了音量高聲道:“慕容弋!”

“放肆。”他斜眼乜她,聲音寒涼,語氣裏頭卻并沒有什麽不悅的情緒,“誰許你這樣大膽。”

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肅,令人打心底生出懼意。沉錦縮了縮脖子,音量很沒出息地小了下去,諾諾道,“我不是故意大膽的……你先告訴我,你的毒是怎麽解的?”

他輕笑了一聲,“皇後不是說我‘神功蓋世’麽?這點毒算什麽。”

聽他這麽一說,她一顆懸着的心才總算稍稍放下幾分。他們習武之人身上似乎有很多與衆不同的地方,至少她是無法理解的。譬如能飛檐走壁,能丢擲暗器,還能握着刀柄将冷刀給震碎……

腦子裏一番胡思亂想,再擡眼時周遭是一片空曠的平野,慕容弋已經帶着她走出了叢林。倏的,四周光亮暗下去幾分,她擡頭看天,原來是幾片黑雲飄過來遮住了圓月。

忽聞不遠處有馬聲嘶鳴,夾雜鐵蹄翻飛,她側目望過去,只見是慕容弋的戰馬朝着她們的方向疾馳而來,後頭隐隐有大片的火光,她先是一驚,再定睛細看,認出那是大胤宮中禦林軍的衣飾,登時心頭大喜,歡喜道,“君上,我們逃出來了……”邊說邊擡起手指着遠處的火光。

今上輕輕地勾了勾唇,循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淡淡道,“很好。”

死裏逃生,此刻的心情複雜得難以形容。這次能夠僥幸活下來,全是因為他舍命相救,方才只顧着同他争執,連道謝都給忘了。她胡亂地抹了把臉,心中不好意思,嗫嚅了半晌方聲若蚊蚋地朝他笑笑,“謝謝你,君上。”

慕容弋垂眸看她,可不知怎麽的,她的臉卻漸漸地模糊起來。腦子裏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幾乎要令他站立不穩,他感到眼皮沉重異常,似乎再支撐不住,身子一軟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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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錯愕不已,雙膝一軟跪了下去。一片昏暗之中,她看見慕容弋臉色蒼白如紙,薄唇黯淡無光,甚至能看見幾絲烏青,她心中隐隐明白了幾分,卻仿佛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口裏連着喊了他好幾聲,又輕聲道,“君上,你很累是不是?”

他萬分疲憊,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合着眸微微颔首。

“我知道你很累,可是你不能睡,聽到了麽?禦林軍馬上就來了,你平時那麽愛幹淨都是裝出來的對不對,地上這麽髒,你也能躺下來……”她慌亂異常,語無倫次地說着,溫熱的淚珠子一滴一滴順着她的臉滑落,打在他的面頰上時卻已經變得微涼。

方才強撐着走完那麽久,已經是極限,他隐隐感到毒氣已經開始攻心,腦子裏迷迷糊糊的,思緒漸漸遠去,他想起了上一世的很多事,忽然就生出了一絲悲涼。

自己是怎麽死的?

那時皇後和白泊奚不辭而別,他連夜策馬追出去,在途中遇周國人伏擊,被一把毒箭穿心而過……

也許真的是命數,即便重活一世,也躲不過的命數。

胸口像是被人硬生生剜走了大塊,冷冷地透着風,痛得她快要死過去。沉錦大哭起來,哭得幾乎要幹嘔,顫抖着雙手撫上他的面頰,卻有一道烏黑的血水順着他的唇角流下,沾了她滿手。

她像是被燙着了一般把手縮回來……血,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流了這麽多血……她不知所措,捉緊了他的衣襟死命地搖晃他,說起話來口齒不清,幾乎咬牙切齒道:“你不許死,不能死!”

她嚷嚷着,吵得他只能撐起力氣睜開眼,薄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沉錦見狀連忙朝他靠近幾分,邊哭邊道,“又想立遺诏麽?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聽,你也什麽都不許說……”

他濃長的眼睫微顫,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似乎都在瞬間被抽空了似的,蹙眉道,“你太聒噪了,沒事的。”

她抽抽噎噎的,望着他半信半疑,好一會兒才讷讷道:“……真的麽?”

“……”他虛弱地笑了笑,“原來皇後這樣好騙,今後怎麽得了。”五髒六腑都在劇烈地絞痛,方才說沒事當然是騙她的。為了帶她離開,他強行運功壓制毒氣,難道這丫頭真拿她當神仙麽。

才剛燃起的希望忽地就被冷水澆滅了,她一愣,天底下怎麽會他這種人,連這種事都要騙她,根本把她當傻子!淚水洶湧,她雙目赤紅,捉緊了他的衣襟死命道,“耍我就這麽有意思麽?慕容弋我告訴你,若你死了,我不會替你傳遺旨,我會随随便便讓一個人當皇帝,再爬他的龍床禍亂你的大胤朝綱!”

她放這樣的狠話,是他沒有料到的。今上聽見“爬龍床”三個字,只覺得刺耳異常,擰眉觑她一眼,眼前的一張臉卻是模糊的,看不真切,“皇後沒有禍亂朝綱的本事。”

“那你盡管試試!”她惡狠狠道,下一瞬又埋将頭埋在他懷裏,抽泣道,“你說的對,我沒有禍亂朝綱的本事,你騙了我那麽多次,難道不能假裝被我騙一次麽?”

“……”他神思愈漸地混沌,唇畔勾起一個虛弱的笑來,道了聲好,“你騙吧。”

“我好像,沒那麽讨厭你了。”沉錦壓低了嗓子小聲道,然而卻再沒有任何回應了。

他不再說話,她也很難得地安靜下來,也不去催促,只是靜靜地趴在他身上,将眼淚鼻涕一起往他衣襟上頭蹭。

天上的烏雲終于緩緩散開了,玉盤從後頭展露頭臉,清輝灑了一地,一陣夜風吹過來,忽然一陣女人的嚎啕聲平地乍起,撕心裂肺一般,驚飛了栖于林中的數只倦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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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回來時一個昏迷不醒,一個失魂落魄,将一衆宮人吓得六神無主。渾渾噩噩而又極為混亂的一夜,衆人忙得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今上情形不好,皇後整個人便如同瘋了一般,守在禦榻邊上不肯離去。菩若殿的宮人無計可施,只好将寧毓同壽兒請來,好說歹說,終于勸動了皇後暫時在菩若殿裏梳洗沐浴,總算将身上殘破不堪的袍子給換了下來。

萬歲所中之毒非比尋常,醫正們暫時找不到解毒的良方,只能拿天香豆蔻暫時壓制他體內毒物。

這日天邊将将泛起白,遠處山寺裏便響起了晨鐘梵唱。然而這時候,饒是再神聖的佛音也沒法兒教沉錦安下心來,她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守在慕容弋身旁,握緊了他的手寸步也不敢離。

她很害怕,怕她一離開,回過頭來他就沒了。

過去沒試過這樣的滋味,這會兒真是難過得讓人想替他死。平日那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這會兒不聲不響地躺在榻上,緊閉着雙眸面色如紙,讓她心都揪扯起來。

是時寧毓又在身後嘆氣了,喚她道,“娘娘,好歹吃點兒東西吧,沒的到時候君上醒了,您倒把自己折騰得不成人形了。”

皇後不知道,她看着今上面色難看,她自個兒沒比人家好多少,人是鐵飯是鋼,幾天不吃不喝,即便是個強壯的漢子也熬不住,更何況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然而沉錦只是搖頭,眼也不擡道,“我吃不下去,撤了。”

寧毓還想說什麽,門外卻匆匆傳來一陣腳步聲,殿裏的幾人回去看,卻見來者一身藏青長袍,腰間束玉帶,風姿翩翩,只是眉目間盡是焦憂。

幾個丫頭連忙福身,“驸馬萬福。”

一聽是驸馬,沉錦總算将目光從今上那兒挪了挪。她側目瞥了姚乾之一眼,淡淡道,“驸馬來了?”

眼下的情形十萬火急,姚乾之此時也沒什麽功夫同她細說了,只是上前朝她揖手草草見個禮,又道,“娘娘,請讓開,容臣喂君上服解藥。”

解藥?

這兩個字像是一把火,驟然将她消沉了好幾天的生氣給點着了。她大喜過望,黯淡的眸子瞬間變得光彩熠熠,站起身道,“驸馬找到解藥了?”

姚乾之颔首,她便坐上床沿,幾個內監連忙過來搭手,幫着皇後将萬歲扶起來。今上仍舊昏迷,她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伸手扶了扶他的腦袋,驸馬便從懷中掏出了一粒藥丸往慕容弋的薄唇喂去。

方此時,沉錦像是想起了什麽,眼中劃過一抹異色,忽然警惕起來,廣袖一擋道,“驸馬哪裏來的解藥?”

姚乾之神色一變,遲疑了半晌方道,“事關重大,恕臣不能告訴娘娘。只是臣對君上一片赤誠天地可鑒,娘娘若擔心有詐,臣願以身試藥!”說完便作勢要将那藥丸往口裏放。

“且慢!”她出聲制止,心道其實再壞也不過如此了,便颔首說,“是本宮多心了,驸馬別介懷。”

伺候今上服下解藥,驸馬似乎擔心皇後再問些什麽,也不再多留,只匆匆告退。沉錦心頭疑窦叢生,卻也無可奈何,只是側目看了眼榻上躺着的男人,扯了扯唇,“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着我呢?”

同樣的,仍舊沒有任何回音。只是既然已經服下了解藥,那就意味着遲早都會醒過來吧。

皇後如是一想,只覺得胸口的巨石落了地,長久以來的疲乏襲來,她感到困倦不堪,複合上眸子趴在床沿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地聽見了一些響動,她睡眼惺忪,隐隐約約地觑見一絲幽光,再定睛看時卻惶駭大驚——

殿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白衣男子,那人身量很高,修長的指掌中握長劍。她大驚失色,猛地撐身站了起來,不可置信道:“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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