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後來他穿着這身西裝回到美國參加C的葬禮,C因為車禍意外過世了,她生前給自己買了一筆人身意外險,保險受益人是K。他從律師那裏領了錢,沒去參加葬禮,C的弟弟托律師轉了個口信給他:K,我們這兒給你留着間房間,随時歡迎你來住。

K換上扶桑花襯衣,米色褲子,把毛線外套披在肩上,兩只袖子垂在了他胸前,他系皮帶,穿麂皮帆船鞋。他往身上噴古龍水,好了,就讓他聞上去像是在腐朽吧,人們出生,成長,長到一個階段就開始腐朽,就得給新的生命挪地方了,這是自然,這很合理。K倒很樂于給新生命騰點位置出來,他向來樂于幫助他人,他沒事就去C家裏給她的後院鋤草,幫着她收拾馬廄,他還幫路人提過沉甸甸的購物袋,給老人找過貓,每周日去教堂做義工,讀書給盲人聽;他還幫M買過鞋子,送他的妹妹去日惹上學,他拜訪過他靠湖的家,幫他砍過甘蔗,收過煙草,他的臉被太陽曬得發紅,手臂和後背都很痛,M用蘆荟敷在他的後背上,用椰漿煮雞肉,用花生和面粉炸一種脆餅——這是美國人唯一吃得慣的當地食物,其他食物對他們來說始終太辛辣了,會讓他們鬧肚子,在行軍途中鬧肚子可不是開玩笑的。K倒很熱衷吃辣,辣椒不僅開胃還能振奮人的精神,M會偷偷在給他的食物裏多放不少辣椒醬,後來K受傷了,他們拿走了他的雞肉和脆餅,他們給他鴉//片,他接受了。他想,衰老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趁虛而入的。如果他還年輕,他會充滿鬥志,拒絕鎮痛的藥劑,他會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咬牙忍受,不掉一滴眼淚,然後咒罵,像每一個其他美國大兵一樣罵天氣,罵日本人,罵該死的沒完沒了的雨,漏水的帳篷,罵每一個咒罵他們的軍官,然後想念家和母親,想念一個紅頭發的女孩兒,或者一匹馬,只有罐頭午餐肉能讓他們好過點,只有當機槍噠噠作響時他們能短暫地忘卻思念,投入進一種近乎理所當然的憤怒中去,然後在十幾年後家裏附近的教堂每周五晚上舉辦的退伍士兵PTSD互助協會上緘口不言。

二十三。

他一共殺過二十三個人,二十個日本人,兩個印尼人,一個意大利人,都是和平和信仰的死敵。

上帝在看着,上帝都知道。

有一陣子,K想念咖啡,他們被日本人困在雨林裏三個多月了,物資短缺,軍營裏甚至流傳起了軍醫已經在為大家準備過濾尿液的器具以保證飲水的謠言。一個晚上,K睡不着,他和M一邊拍蚊子一邊說話,他說他想在死前喝一點咖啡。軍醫不給他鴉//片了,也沒有嗎//啡了,他的傷口每天都在流膿水,他不覺得痛,只是覺得它看上去很惡心。他覺得他快死了。

隔天,M給他送來了些阿拉伯咖啡豆。

但是他們誰也不會烘焙咖啡豆,而且他們沒有水,一滴都沒有,咖啡豆只好喂給松鼠吃了。

雨林裏還有些蛇和蜘蛛,都是無毒的,只是個頭看上去比較吓人,晚上,M會在營地裏巡邏,抓這些蛇和蟲。後來上校懷疑M趁夜溜進他的帳篷,刺探軍情,槍斃了他。

再後來,他們重新找了個向導,這個向導不茍言笑,他總是有辦法找到水源,他很會獵松鼠,還會用一種叫普卡的樹的果實做膠水,黏鞋底。他們和日本人打完仗後他就走了。

六點半了。

K拿上房卡去了一樓的餐廳用早餐。他不是最早的,餐廳裏已經坐着一些喝咖啡,看手機的男人女人了。

服務生過來親切地和他打招呼。

K先生,早上好啊!今天過得怎麽樣?

K低下了目光。“挺好。”他說。

他也喝咖啡,還喝橙汁,吃全麥面包和煎蛋,他也用手機。他吃東西很慢,他慢吞吞地在手機上打字。

“到時候見。”

他發送這條信息給oo87。

之後,他回到了房間,躺在床上睡着了會兒,醒後他出門了。

他去了市中心的博物館,地方并不難找,跟着手機導航走就是了,博物館裏人不少,東西也不少,一圈逛下來也得花上兩個多小時。博物館附近是一條開滿了奢侈品牌門店的大街,人也很多,K從博物館出來後,照着手機上的推薦,走過這條馬路,去了地鐵站附近的一家泰餐館吃了頓午飯。他點的綠咖喱不太辣。他的味覺也在慢慢消失,現在他需要很多糖,很多鹽,很多辣椒。他變得貪婪。

吃飯時他搜索了下附近的一些景點,都在步行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今天雖然有些風,風裏有些寒意,但只要步伐不停下來他并不覺得冷。

在雨林中行軍時經常會遇到日本人設的陷阱,地雷陣,或者一些表面鋪上了草葉的陷阱坑,他們經常中招,可能日本人的向導比他們的向導更熟悉這片雨林,也可能這群日本人來這裏太久了,他們變成了雨林裏的貓頭鷹,時刻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有一陣,K聽說日本人研究出了一種生化武器,讓他們的士兵可以不睡覺,整日行軍,又一陣,他聽說這種武器被日本人投放向敵軍了。

打仗當然很容易累,但是誰也不能抱怨,誰也不能說一個"不"字,紀律得嚴明,你們都是為了解放這片土地而來到這裏的,你們是和平的,你們是正義的,你們将書寫偉大的歷史。

雨林裏确實有貓頭鷹,M看到過一次,M還領他去看了,那是只不大的鳥,栖在樹枝上,眼睛瞪得老大,黃色的眼珠撲閃一下就飛遠了,M試圖抓他,K問他原因。M說,鳥意味着自由,抓住鳥就意味着抓住了自由。他沒能抓住那只貓頭鷹,他抓到只斑鸠,放在個竹鳥籠裏養了起來,大家都很喜歡去逗這只斑鸠,M死的那天,K把這只斑鸠放走了。

M對他說:“日本人也好,你們美國人也好,只要能幫助我們。”

上校在K的耳邊咆哮:“他是間諜!他他媽是個間諜!!!”

多倫多這座城市可真是什麽都有,走去唐人街的路上,沿路淨是些餐館,墨西哥菜,泰國菜,越南湯米,日本料理,韓國燒烤,滿大街都是看不懂的異國文字,滿大街都是不同族裔的人。一群黑人小孩兒滑着滑板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幾個穿白色長袍的中東人在路邊吃墨西哥卷餅,一個打扮成熊的日本人在一個繁華的,仿佛迷你時代廣場的購物中心的中間地帶打鼓。四周圍熱鬧極了,有人在傳教,也有人神秘兮兮地往路人手上塞傳單,窩在通風口的流浪漢朝人吐口水,謾罵着:滾回墨西哥!滾回非洲!滾回中國!

“他會來的!你要準備好!”傳教士張開手臂對每一個人說道。

K終于來到了唐人街。這兒不少店鋪門口都擺着幹貨,什麽圓貝,淡菜,紅棗,小章魚,黃魚,紅棗,桂圓。K都認識。他也去過中國,還爬過長城,下過江南,他在南京的時候做了一個夢,他到現在還記得,他夢到一片灰色的大地,地下全是白骨。

唐人街其實也沒什麽可看的,K從一條小街穿去了皇後西街,皇後西街上走着的都是些年輕的男孩兒女孩兒,K又轉去了國王街,真是哪兒都有這樣名字的街道,皇後啊,國王啊,不知怎麽,K又想到了那片灰的地,那些白骨。K覺得有些冷了,不由搓了搓手臂,眼下他正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一個路人看了眼他,笑着和他搭話:“聽說今晚要下雪。”

那路人的目光落在他挎着的相機上。K笑了笑。

他在兩年前去過印尼一次,飛機在雅加達落地,從機場出來他就搭火車去了日惹,然後坐巴士,坐渡輪登上了巴厘島,還坐船去了龍目島,他在那裏爬了火山,跟着一個五個人的散客團,由一個穿人字拖還能健步如飛的向導帶路,背包行囊全交給了随隊的挑夫,經過三天兩夜的攀爬,他們在半山腰紮營,向導告訴他們,今天午夜三點他會來叫醒他們,然後他們要開始登頂,向導說大約三個小時後能登上林賈尼——那座火山的山頂,他們能在那裏看到很美的日出。

午夜三點,K早就醒了,坐在被風吹歪了的帳篷裏,向導來喊他,他接受了向導送來的熱咖啡,但沒有參加登頂。

六點多時,天亮了,K從帳篷裏出來,他看到他們的向導正帶着他們同團的其餘四個人下山,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一個上了年紀的澳洲人來和K搭讪,氣喘籲籲地說:“好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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