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北國南度 by ranana
短篇完結。
門還是虛掩着。他兩次經過了,兩次都沒有進去。
1.
K已經很老了。
天還沒暗,他就得上床歇着了,天還黑着,他就醒了過來。醒來後,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調低音量,找到一個很多人在說話的頻道,接着他會坐起身,喘上兩口氣,穿好拖鞋,走到浴室去。他總是住旅館,還都是市中心的大旅館,旅館周圍什麽都有,吃的喝的,公共交通,去機場的班車,玩的樂的,只要一個眼神,前臺和門僮就會來給他排憂解難了;旅館還有專人打掃,總是很整潔——起碼在肉眼所能見的範疇裏,被褥是潔白的,地毯是幹淨的,沒有蟑螂,沒有老鼠,浴室裏總是挂着兩條浴巾,兩塊洗臉巾,四條可以拿來做任何事的長毛巾,也都很幹淨;旅館還有個優點,那就是要是不想被打擾,就永遠不會有人來打擾;有的旅館還會送水果,送花,配一個加濕器,加濕器邊上總有幾瓶像模像樣的,味道大同小異的香薰精油,功效主要是放松神經,緩解疲勞,幫助睡眠。
K睡覺時總穿着一身印有旅館标志的睡袍,睡袍裏還會有一件舊的棉t恤,胸口不是“hard rock cafe”就是“the beatles”,要是哪一件穿破了那就再買,世界上任何角落都能找到一樣的款式。他的腳上一定還會穿一雙羊毛襪子。
他老了,對溫度變得不敏感,只是擔心自己會怕冷。
他會扶着睡袍的衣帶端詳半身鏡裏的自己。他知道,在那棉t恤下,他還貼身穿着一件衣服——衰老。他和它相處了已經好一陣了,他對它可謂了如指掌了:首先,它已經和他的皮膚貼得十分緊密,任何醫美手術都沒法兒将它從他身上剝離了;其次,它像一張不透光的錫紙裹着他的青春,他的生命力,他的躁動,任何一切的喧嚣,它可能愛讀福克納,或者海明威;再者,它讓他的身體散發出腐木般的氣味——他噴很多古龍水,試圖掩蓋這腐味,但各種氣味攪合在一起終歸只是讓他聞上去像一整片正在腐朽的雨林,好在現在講究回歸自然,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尊重,甚至熱衷這股揮之不去的味道。他們滔滔不絕地談論它,好像它是什麽無上的榮譽。
K在水池裏放水洗手,洗臉,刷牙,溫暖的水流浸過他的手掌,充滿他的口腔,他聽到斑鸠在啼鳴。他看到周圍都是霧,隐約有樹。他在茂密的雨林裏洗臉,刷牙,水是冷的,凍得他直打哆嗦,他邊上有好幾把聲音在咒罵,他用毛巾擦幹淨臉,搓了搓眼睛,盯着一棵半隐在霧後的桦樹看着,這樹起碼有兩千歲了,樹冠巨大,樹皮堅硬,樹幹脆弱——能被藤蔓輕易地穿過,藤蔓已經和樹長成了一體,樹在死去,但它的生命力頑強,或許還要再花上一個兩千年才會徹底死去。桦樹散發出阿拉伯咖啡樹的氣味。
距離天亮還有四個多小時。
K放下了毛巾,他用手撐着水池站着,他知道,此時此刻,因為無所事事而引發的空虛,因為強烈的孤獨感而激起的急躁,焦慮,因為時日不多而湧現的追悔莫及的情緒派不上任何用處,他得冷靜下來,平靜下來,他必須耐心地面對窗外的黑暗,酒店套房裏嗡嗡的暖氣聲,電視機裏悉悉索索的騷動,還有一張空的沙發,半溫不暖的床鋪,吧臺上的六個茶包,四包有機咖啡,一包白砂糖,一包黃糖,一包代糖,他必須小心地處理他和小酒櫃裏的幾瓶迷你烈酒的關系。他很早就明白了,這是衰老對他的特別訓練,他能想象它這會兒要是從他身上脫落,幻化成人形,出現在他面前,必定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軍官的形象,這軍官會抓着一根黑漆漆的教鞭,噴着口水教訓他:“K!!你已經到了一只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接受現實!!現在!就是此刻!你他媽給我提前體驗死亡!!死亡!沒錯!就是死亡!!”
K微微仰起了頭,霧散開了,樹不見了,沒人說話了,斑鸠一聲一聲叫着,他看到穿綠色軍裝,戴綠色軍帽,下巴發青,唾沫星子亂飛,嘴巴一張一合的上校。
上校,A上校!
報告上校!報告!是的!是的上校!遵命上校!遵命!
有人放了一槍。K沒動,四周一下就安靜了下來,連斑鸠也靜了。鳥都去哪兒了呢?雨林裏不止有斑鸠,應該還有貓頭鷹,金剛鹦鹉,知更鳥,啄木鳥的啊。
鳥都飛走了吧。
K從浴室走了出來。
時間是淩晨四點三十三分。24小時不停播放真人秀的電視臺裏一個黑頭發,黑裙子,皮膚曬得黝黑的女人一閃而過,探索頻道在上演阿拉斯加金礦比賽,國家地理正有兩個美國人去了剛果掘金,他們遭遇了一隊持槍的中國人,落荒而逃,新聞頻道裏全世界都在發生大事,爆炸新聞,什麽南海屯軍,什麽韓朝會晤,什麽地震,什麽海嘯,什麽陰謀,什麽和平,什麽戰争,什麽貧窮,什麽饑餓……這些K都不關心了,他又調回了真人秀頻道,他看真人秀,也看廣告,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夏天,他坐在不知道誰的家裏喝一瓶橘子汽水,吃一片多米諾的意大利火腿披薩,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屏幕上一支由洛杉矶警車組成的車隊小心翼翼地跟在辛普森的車後,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麽,沒人知道辛普森會在洛杉矶被釋放,在拉斯維加斯因為涉嫌非法持槍和綁架而被拘捕,而為他的殺妻案辯護的律師會早早死于癌症,他的遺孀和孩子将在多年後成為美國八卦娛樂的核心人物。沒人知道娛樂會成為所有人生活的頭等大事,人人都将無所不知,男孩兒可以吃着糖果哭着回家了。
K,你老了。只會追憶往昔,只會“想當年”了。
他無法控制地想道。
他還想到,如果M在這裏,M一定會看着他,對他說一模一樣的話。
M确實對他說過:“我們需要醫院,學校,我們還需要電影院,舞廳,黑膠唱片,K,我們需要明白我們得由自己來決定自己需要什麽。”
如果M真的在這裏,他一定會背對着他坐着,他會裸露着他的後背,他會點一支煙,或者為他燒上點鴉///片,他不是大//煙鬼,鴉//片是用來緩解他右小腿的傷痛的。一顆從日本人的二式步槍裏發射出來的七毫米子彈穿過了他的右小腿,傷口腐爛過,成為過蛆蟲的居所,養活過不少蚊子,傷口也長好過,也在心理醫生的注視下重新淌下過鮮血。現在它成了一個凸起的小肉塊,表面皺巴巴的,好像一個老人緊閉的眼睛。
M抽煙時,或者鴉///片煙燃燒時,煙霧會在牆上落下一道鳥一樣的影子。
那面牆一定是一堵殘缺的牆壁,應該是某座廢棄的小學的牆壁,在晨曦和夕陽下看上去是粉色的,日本人或者韓國人在森林裏建造了學校,後來戰争來了,老師和學生都跑了,學校被炸毀了,留下幾堵磚牆和兩座像被切成兩半的塔樓一樣的建築,M告訴他,這是他們的門,它們天生長這個樣子,天生像一對,又天生分得很開。
M要是在這裏,他還會轉過身來,他會看到他衰老的皮囊,粗糙不堪的皮膚,已經萎縮的牙龈,露出縫隙的牙齒,混濁的,好像總在報紙上,電視畫面上,電影銀幕上,別人的臉上搜尋着什麽往事的眼珠,還有他兩腮上花白的胡茬,還有他的老人斑,它們是什麽時候長出來的?一顆又一顆,一顆接着一顆,深褐色,蓋住他的雀斑。
他曾經擁有過一匹小馬駒,他的眼睛能在正午的陽光下看得很遠,他是他們小隊裏視力最好的偵察兵。
K脫下了浴袍,他真的已經上了年紀了,他的皮膚松松垮垮的,從眼袋到腹部,他感覺自己像一株不停往地下長的樹,還像一匹挺着肚子的瘦馬。
K不再打量自己了,他打開衣櫃,開始挑選衣裝。他的衣服不多,兩件襯衣,一件白的是在曼谷買的,一件印有扶桑花的是在日本買的,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一條牛仔褲,一條到膝蓋的米色褲子,都是在紐約附近的減價市場買的;一件薄的毛線外套,他母親織給他的;一套西裝,那是在意大利訂制的,價格不菲,當時他在威尼斯的旅館裏住了得有三個多月,那段時間,他花錢如流水,他賣掉父母的農場得來的收益流失了好大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