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晚飯,顧衍從河裏撈了條魚,起了竈,打算做一道紅燒魚。阿清從竹屋裏取了去年留下的菜種子,在顧衍已經打理好的菜地上,順着地壟溝種菜。二黑懶洋洋的在邊兒上溜達。煙囪升起袅袅炊煙,一派靜谧祥和的煙火氣息。

晚飯後,簡單收拾了竹屋,阿清瞧顧衍點了風燈,似是要出門。

“阿清,咱們去見一個人。”

“誰啊?”

“不熟,不過是個有用的人。”

夜裏,林中起了霧氣,朦朦胧胧,似夢似幻。風燈燭火昏暗,只在地上投射出一個小的光圈。二黑常在林中走動,有它帶路,行路倒是十分順暢。

二人下山直奔福叔家去。

原本蔫噠噠的閃電見到阿清,瞬間活躍了起來。在阿清身上蹭來蹭去,親昵的不行。這叫剛剛才受寵的二黑有些吃味,搖着尾巴在阿清身邊亂轉。阿清一手替閃電順毛,一手将二黑抱在懷裏,玩兒的不亦樂乎。

直到院門叩叩叩響了三聲,阿清才将二黑放下,跟着顧衍進了屋。

“少爺,人帶來了。”

京中勳貴之家,每家都會養暗人,這些人無一不武功高強,擅長蹲守,尋蹤,暗殺。

顧家自然也有暗人,只是阿清從未見過。

眼前這人一身黑衣,相貌平平,沒有任何一處讓人印象深刻的标志。屬于那種丢在人堆裏,下一瞬便認不出來的人。

而他身邊這個人……

阿清擡頭看去,這人骨瘦如柴,皮膚暗黃,雙眼渾濁,帶着凄苦之色。寬大的新衣在他身上直晃蕩,但與他這副形象違和的一點,便是他挺得筆直的脊背。

似乎是一種本能,不管有多落魄,不管遭遇過什麽,不管面前的是什麽人,脊梁,不能彎。

“這位是……”

“前戶部員外郎齊敏。”

那人聽得顧衍叫出了他的名字,有瞬間的錯愕,似乎那個頭銜,那個名字,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五年前,太子赈災河南,齊敏便是随行官員之一,負責赈災糧饷調動。”說罷,又看向齊敏:“至于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想來,齊大人比我們更清楚。”

齊敏盯着顧衍看了一會兒,方才用沙啞的嗓音問道:“可是,顧少将軍?”

顧衍點了點頭。

齊敏的眼眶已經發紅,他顫抖的問:“太子殿下,可好?”

“太子已被廢,幽禁止雲宮。”

齊敏捶胸頓足:“奸佞誤國,奸佞誤國啊!”

“齊大人,聖上已有密旨,勒令重審河南一案。還請齊大人,細細說來。”

回憶當年之事,齊敏連聲嘆氣。

那時他才剛入戶部,只是個小小員外郎。赈災的差事苦不說,稍有不慎,便會落了罵名。是以,戶部的人,推來推去,沒人願意去。最終這差事落在了毫無背景的齊敏頭上。

他素來敬重有識之士,而此次又能與太子殿下共事,這讓齊敏十分高興。卯足了勁兒,想要大幹一場。

只是,天不遂人願。

河南連降暴雨,大壩決堤,糧倉被毀,百姓暴,亂。一樁接一樁的事兒,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心力交瘁。

“下官與張應覃張大人同為山西考生,又是同一期官員,私交甚篤。待到得河南時,與張大人匆匆碰面,說了些大壩修建事宜,便再沒有來往。直到奉縣糧倉被淹,張大人突然找上下官,他神情憔悴,一臉疲态。言語間頗有怒意,只道奸佞小人,誤國誤民。”

“下官細問之下,才知,張大人修建大壩,事無巨細,皆親力親為,大壩建成,十分堅固,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就被大水沖毀。奈何事情已經發生,張大人難辭其咎。”

“下官察覺事情有疑,張大人走後,便将此事上報太子殿下,本欲再往大壩去查探一番,卻不料,當晚便收到張大人畏罪自殺的消息。”

“如此一來,所有的髒水都潑到了張大人身上。太子殿下縱有心替張大人伸冤,奈何災民已有暴,亂跡象。更有甚者,打砸了張府,說張府的私庫裏,都是金銀珠寶,還有許多米糧。”

“直到赈災糧食到了,災民們才消停下來。可沒想到,運糧隊明知奉縣糧倉被淹,米糧已毀,卻無人上報,将黴糧混着好糧一并煮了。導致多人死亡。這回是無論如何都壓不住了。”

“那些災民鬧僵起來,險些将太子殿下所居住的行宮給砸了。混亂之際,侍衛護送太子殿下離開安城。在太子殿下臨行前,叫下官混入災民中,自行離去。而河南這一攤子事兒,也落到了時任戶部侍郎的嚴淞頭上。”

“嚴淞大刀闊斧,一面組織人修護大壩,一面安撫災民。随同前來的也有刑部一應官員,負責審理河南官員貪墨一案。”

“戶部官員派系極為複雜,下官愚鈍,不涉黨派。但也知曉,嚴淞絕非太子殿下的人。換句話說,第二次來河南赈災的官員,是分屬幾個黨派的。”

“下官依太子殿下吩咐,混入災民中,只瞧着嚴淞一行人,将河南官場攪的烏煙瘴氣,短短幾日功夫,就有數十官員落馬。而其中涉及機密要事的官員,全部當場處死。至于押解進京的,無非都是些外圍官員,還有一早就被買通的官員。”

“下官知道,太子殿下讓下官離開,也是給下官一條生路。可眼看着太子殿下被誣,下官卻無能為力。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盡忠報國,不能報答主上知遇之恩,又有何臉面茍活于世。”

“所幸上天有眼,下官無意中搭救了一個病重少年,那少年說,他親眼看着有一隊官兵趁着夜半,鑿開了大壩。那時他受了驚吓,一直躲着不敢見人。也是實在餓的受不了,才往縣城去讨飯。”

“那那個少年可還在?”阿清急急問道。

齊敏搖頭:“是下官一時疏忽,輕信于人。那時朝中風向大變,不少依附太子殿下的人,都投了別的皇子派系。下官貿然行事,暴露了行蹤,被人追殺。那少年也……”

“是以,這麽多年過去,下官都不敢再與朝中之人聯絡,只在河南一帶游走,試圖尋找遺留的證據和線索。”

“只是,下官孤身一人,沒有半點依仗,蹉跎歲月,卻所獲不多。”

“齊大人謙虛了。若如齊大人這般還算蹉跎歲月,那本将軍這些年豈非形同廢人。”顧衍斂了笑意,又道:“齊大人還是不信任本将軍啊。”

“少将軍說笑了,下官豈會不信任少将軍呢。”

“既信任本将軍,為何卻不說出實情呢?若本将軍猜的不錯,齊大人口中的少年人,正是張應覃大人的獨子,張新臣吧。”

齊敏猛然擡頭,難掩臉上震驚。

顧衍笑笑:“怎麽,本将軍果真猜對了?那也不妨再告訴齊大人,這個張新臣入了護國寺,當了和尚,前幾日萬壽節,進宮替聖上祈福,卻在宮裏迷了路,丢了命。”

齊敏撲通跪倒在地:“怎麽會!”

顧衍深深的看了眼齊敏:“齊大人手裏是有證據的吧,只是你們的時機還未成熟,不宜冒進。或許你也根本不知,淨安和尚這次會一同進宮吧。”

“新臣不是沖動之人,這麽多年都忍了,不會急于一時的,怎麽突然就……”齊敏悲痛不已。

“唯一可以解釋清楚的便是,淨安和尚在宮裏遇見了‘熟人’,而這個‘熟人’,與當年之事有關。齊大人不妨好好回憶回憶。”

“難道是……”齊敏瞳孔猛的瞪大:“難道新臣見到了鑿河堤的人!”

“新臣自幼喜歡建築工事,那時他年紀尚輕,又想出一份力,便主動參與去修河堤。那夜暴雨,他心裏不踏實,便想着去河堤那邊兒看看。誰知,卻碰到了有人鑿河堤!那些人也發現了新臣,欲殺人滅口。新臣慌亂中順着山坡滾下去,再醒來時,張大人已經‘自殺’了。”

“新臣知道張大人的死不尋常,在躲避幾日後,方才潛入家中,在密室找到了張大人的手劄。後來,下官與新臣偶遇,新臣又将手劄抄錄一份,交給下官。我二人私下搜集證據,欲上京去伸冤,不想遭人算計,險些丢了性命。”

“那之後,我二人便分開行事,也是很久以後,我才收到新臣的來信,言明他在護國寺避難。下官恐暴露新臣蹤跡,這些年,除卻緊要事情,幾乎不與他聯絡。是以,此次新臣進宮,下官并不知情。”

“少将軍,下官願将所有證據呈上,請少将軍重審此案,讓蒙冤之人,得以昭雪!”齊敏重重的朝顧衍扣了一個頭。

顧衍忙起身将齊敏扶起來:“齊大人言重了。這幾日,委屈齊大人在此處暫住,待上京傳了消息來,本将軍會安排齊大人面聖。”

“多謝少将軍!”

回去的路上,阿清有些沉悶,不知是為當年事情的真相,還是其他。

“阿清在想什麽?”

“總是覺得,在權勢面前,人命低賤如草芥,在掌權者眼中,可以随意踐踏。”

“天理昭昭,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顧衍說道。

“阿衍哥哥,你是什麽時候盯上齊敏的?為什麽我總覺得,對于當年的事兒,阿衍哥哥好像知道很多呢?”

“三年前,我去止雲宮見過廢太子。他請我幫忙找一個人。若此人背叛了他,殺之。若忠心且能得大用,護之。這個人,就是齊敏。”

“在那種情況下,放走齊敏,又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呢。好在太子殿下賭贏了。這個齊敏,不單忠肝義膽,更有勇有謀。我手下的人,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他。”

“只是可惜,那時,他與淨安和尚已經分開,我們并不知道淨安就是張新臣。如果再早一點,河南的事兒,或許早就結了,不會等到現在。”

阿清又不明白了:“廢太子被囚止雲宮,阿衍哥哥如何得見?聖上不會怪罪?那時候,顧府的處境,也不太好吧。”

顧衍笑道:“想見自然就有辦法見面。不過此事說來,也是個意外,畢竟那時,我對河南的事并不關心,只是無意中卷進去罷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小山谷,阿清仍舊繼續追問,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顧衍生了火,燒了鍋開水,對他說道:“先洗個澡,解解乏,這些陳年舊事,等我慢慢給你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