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年節将至,皇宮裏裏外外都開始貼窗花換擺設,過年最重要的就是喜慶,各個宮殿內都開始被紅色點綴起來。不過宮內的主人也不多,除了弘治帝張皇後,還有太皇太後以及太子,其他的宮殿都沒人氣。
弘治帝愛妻,也是一夫一妻的典範,宮內除了張皇後就沒有其他妃子了,這諾大的後宮不就空置下來了嘛。不過也因此成了太子游玩的場所。
出宮的事情被弘治帝親自阻止了,朱厚照深知父皇定然會把周邊都看得死死的,索性就把念頭都抛開,在宮內撒歡兒了。當然前提是因為過年放假,夫子太傅都不進宮了。太子身邊的大太監也都養好傷回來了,實際上沒養好也不敢不回來,生怕這原先的位置就沒了。這些人回來了,這逗趣的玩意兒也就多了起來,畢竟都是特地鑽研過的。
而過年,也意味着焦适之要回家了。
焦适之并不想回家,但年節時分都不回去實在不合規矩,因此在昨天他就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按規矩後日出宮了。
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床頭,焦适之在書櫃裏抽出一本書來,輕輕撥弄了下蠟燭的燭花,讓屋內明亮些後,焦适之坐下看書。
焦适之這屋內的書櫃原本是空蕩蕩的,但三個月後的今天,卻滿滿當當地擺放着各式書籍。有從太子書房帶回來的,也有朱厚照随手塞進去的,更有太傅布置的作業,如今也堆積了不少。
床邊的架子多了許多擺設,左邊多了兩個櫃子,裏面都是太子賞賜下來的各種衣裳。牆角是個紫砂雕紋香爐,正有袅袅煙氣缭繞,香氣清冷,提神醒腦。再過去一點放着個熏爐,只供給皇家的銀霜炭悄然地散發暖意,使得室內溫度微暖。床榻前一尺的地方安放在一座屏風,其上揮斥方裘的字跡清晰流暢,端得是極品。其他零零碎碎的小擺設就更不用說了,都是從東宮庫房裏出來的好東西。
說來好笑,朱厚照有個習慣,他很喜歡來有事沒事來焦适之房內逛逛,然默默掏出個什麽東西就擺放着了,久而久之,焦适之的屋子從空曠變得舒适,朱厚照功勞甚大。因為林秀已經搬走去五軍營的緣故,次間另一側并沒有人居住,而他離開後不久,朱厚照派人把這側整理後,硬是改造成書房的模樣,書架又增多了兩個,而焦适之也有了待着看書的地方。
作為一個每天都能看見太子某條評價的人,焦适之對太子的了解日益加深,但那些都是虛無缥缈的未來。對焦适之而言,當下才是最重要的。太子直率坦誠,對焦适之的喜愛流露于表,焦适之不是木頭人,自然感受頗深。
或許最初入宮有着被迫,或是不願,但時至今日盡數煙消雲散。
“适之,适之——”門外忽而傳來熟悉的聲響,焦适之訝異地放下手中書籍,幾步走到門邊打開房門,看見衣裳整齊的太子殿下站在外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下,你剛才不是……”焦适之剛才明明是親眼看着太子換了衣衫準備睡覺,現在這一身衣服并不是剛才的模樣。若是太子命人給他換的,現在定然有人跟着他才是,怎麽一個人過來?
朱厚照眨了眨雙眼,笑道:“适之,你是不是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了?”那古靈精怪的模樣,讓焦适之有些恍然……他自然是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堂堂一個太子殿下躲在街角,看起來像是個剛被欺負的孩子,連衣服都……等等,衣服?!
焦适之恍然大悟,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殿下,你既然會自己穿衣,便不要折騰卑職了。”太子內侍沒回來這段時間,焦适之每天都早早便起來,小心翼翼地給朱厚照穿衣。因為太子服侍大大小小加起來也不少,焦适之作為新手,自然不敢懈怠。他竟是忘了,當初見面的時候,他送給太子的衣服,可是他自己穿上的!
“适之不是我的貼身侍衛嘛,這貼身二字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朱厚照一本正經地從焦适之身邊走了進去,感受到屋內溫暖的溫度,他眼眸中帶着笑意,聲線微揚,顯然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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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适之無奈搖頭,轉身把門關上後,就見太子徑直進了他的屋子,随後傳來他微帶怒氣的聲響,“适之想要出宮?”焦适之一愣,立刻明白太子該是看到了他收拾起來的包袱。他走進屋內,就見朱厚照看着床鋪上的包袱,臉色平靜。但從剛才的聲音來看,這心情定然是不怎麽樣的。
“殿下,年關時節,卑職總是得回去的。”焦适之冷靜開口。
朱厚照皺眉,顯然從來沒想過這個事情,不過片刻後他忽而低聲嘟囔,“早知道就送焦君一程了。”
焦适之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輕聲說道:“殿下,除了宮人與皇宮的主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皇宮長久地留下去,所有人都是過客。”或許是今日燭光下的朱厚照顯得十分孩子氣,甚至讓焦适之看出了幾分委屈,他不自覺地吐露更多。是呀,除了內侍與皇宮之主,宮女也在二十五歲出宮,侍衛到了三十歲便需要替換,沒有人能一直留下去。
朱厚照的臉色微動,視線落在焦适之身上,褪去往日稚氣的神色,眉宇間顯露出點點淡漠,此時的他更像當日焦适之在儲秀宮所見的太子殿下。
“适之,跟在我這個太子身邊,是不是還不如像林秀那樣拼搏自在許多?”朱厚照并沒有糾纏這個問題,看着他的眉眼,反倒是問了另外一個完全不着邊的問題。
焦适之淡聲說道:“人各有志,有人願遨游三千丈争取功名光宗耀祖,也有人願一人一孤舟蓑笠自在飄搖。這種事情,不是看他人怎麽想,而要看自己怎麽想。”
朱厚照挑眉,“哈哈,适之,我一直很好奇,為何你有能力,卻不去為你自己洗脫名聲?就算你之前沒有,你現在是我的人,這點小事要解決還不容易?”
“父親既然給予卑職血肉,便是卑職的恩人。莫說他毀我聲名,即便他要卑職性命,在那當時,卑職也會給的。”焦适之宛若不覺他話語的駭然,輕描淡寫地說出。
朱厚照小鼻子一皺,連眼眸中都帶着點星不滿,“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焦君為一己私利害你,即便是父親,怎麽能夠自己送死?”
“殿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本意原是人若是不修煉自己,淡泊名利,天地會誅殺之。世人以訛傳訛,反倒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正如卑職剛才所言,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這便是卑職本心所想。只不過……”言及此時,焦适之忽覺不妥,再談下去,洩露的心思就太多了。
但剛才朱厚照狀似無意的問題,卻觸動了焦适之的心神,是否在這個吊兒郎當的太子心中,也藏着隐秘之極的疑惑,到底世人看重的是朱厚照這個人,抑或是朱厚照這個太子?跟随他的人太多了,欲望也太多了。
“卑職不願追究,原因有二。一是卑職原本的确沒想到楊氏的心思,也未料到結局會是這般,這原本就是卑職的問題。世事本就是如此,行差踏錯便萬劫不複,這是給卑職的警戒。二是,焦君是卑職的父親,除了此事他從未虧待卑職,這是卑職欠他的。”
“但該還的皆已還盡,除了己身,卑職再無其牽挂。”
最後一句話音落下,朱厚照眼眸中泛出點點愕然,繼而朗聲大笑,舒暢至極!
他擔心着焦适之唯唯諾諾,不知反擊,豈料他心中本就自有丘壑,計算分明。賭這一次,換來以後幾十年逍遙自在……
“你就不怕賭輸了?”朱厚照猶帶笑意,大眼異常明亮。
“殿下,卑職并沒有在賭。”焦适之眼眸眨了眨,淡定地說。
朱厚照一愣,繼而撫掌大笑,“是是是,是我想差了,是我想差了——”
“罷了罷了,你願出宮便出宮去吧,原是我擔心錯人了,現在我倒是需要為焦家擔心了。”朱厚照摸了摸下巴,玩味地說道,明明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卻硬生生從剛才的動作中透出邪氣。
“這麽晚了,我就不打擾适之休息了,按慣例你該是後日出宮,明日我帶你看點好玩的東西,算是今夜的回禮。”太子興高采烈地走了,留下後悔的焦适之,殿下啊,他還真是不太想看那個“好玩的東西”。
“對了,适之。”朱厚照猛然又從窗戶探出頭來,“這個給你。”差點把今夜悄咪咪來的目的給忘了。
一個玉墜劃起弧度落到了焦适之手中,朱厚照笑眯眯地走了,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曲子,真是來也高興去也高興。
焦适之看着玉墜中間被紋路環繞在中間的“适”字,整個人都怔住,許久後眼底流露出淡淡卻無法抑制的笑意。
今日是他生辰……連他自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