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到焦家的第一日,第一頓晚飯吃得在座所有人都膈應。
楊氏溫柔似水,焦君面容沉寂,焦适之一言不發,然三人對坐着還不到小半個時辰,焦适之便深覺胃痛。旁邊伺候的丫鬟僵硬着給三人夾菜,平日裏主子們還有個動靜,讓他們知道該夾哪些,今日這幅場景,他們站旁邊都覺得莫名詭異,不知如何是好。
焦适之淡定地擦了擦嘴,然後站起身來,疏離又不失禮貌地欠了欠身,“父親,夫人,我還是先行退下,就不打擾兩位的休息了。”話音剛落,焦君手裏的筷子就重重拍在桌邊上,驚得伺候的丫鬟一個哆嗦,只見他眉毛皺起,眉心緊緊地擠出一道溝壑,看起來苦大仇深,“坐下!長輩還沒走,你這像什麽話!”
“父親,既然吃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強坐在一起了,免得傷胃。”焦适之認真地建議道,楊氏雖笑靥如花,然連筷子都沒怎麽動。
焦君臉色陰沉,看着焦适之的模樣像是克制不住要暴打一頓,但在爆發邊緣勉強被理智給拉了回來,陰測測地說道:“逆子,不要以為入了宮,就可以目空無人,你父親我還沒死呢!什麽夫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該稱呼她為母親!聽說你回來的時候還沒去正院看你母親,這像什麽話?!”
“我母親已逝,到了牌位前,她仍需在我母親前執妾禮,若我真要較真,她連夫人都當不上。”少年的話音如他的性子般輕柔,然語句卻尖銳地劃破短暫的平靜,于湖面投下碩大的巨石,激起千層浪花。
雖元朝已放寬了界限,允許普通百姓納妾,然到了明朝,至少是現在,庶民并不許納妾,而官吏更是打五品官員往上才能有一妾的權利。焦君是五品官,先前有楊氏并不違制,但以妾扶正就不是小事了,明律雖未嚴令禁止,但若流傳出去,焦君只是五品官,聲名不好,這官運也就到頭了。不過因着是楊氏身份尚可,現在稍稍隐瞞也不是難事罷了。
“你,你……”焦君氣得手指都在發抖,起身的強勁力道把座下的椅子都翻倒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焦适之,幾步上前就要扇他,在半途被楊氏死活攔了下來,急急勸道:“老爺,您這是做什麽?大公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您就讓讓他,這脾氣過了也就好了。”
焦君的臉皮抽搐了幾下,肌肉都在顫抖,焦适之看他額間暴起的青筋,知道他的确怒火燒心了。望着一個正欲攝人的父親,一個苦心勸人的楊氏,焦适之心頭泛起深深的疲倦,他伸手揉了揉發疼的眉心,低聲說道:“父親,我姓焦,自不會傷害焦家的名聲。”
“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當初祠堂縱火一事,你知不知道其中有蹊跷?”
焦适之的聲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語,輕易便會忽略過去,順理成章的,焦君也宛若沒有聽到一般繼續斥責。然而彼此間都知道,有什麽東西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劉芳在焦适之回到院子裏後整個人着急上火,急得團團轉,“公子,你剛才怎麽那麽沖動,老爺都發那麽大火了,你怎的還不斷燒柴呢!要是老爺懲罰下來該如何是好呀!”
焦适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捧着暖暖的茶盞坐在榻上,漆黑眼眸在燭光搖曳中閃爍着碎金光芒,讓剛才還豪氣異常的少年顯得有點呆萌。他偏了偏頭看着還沉浸在懊惱暴躁中的劉芳,淡定地回答:“我只能在家中留十日,若是父親要懲罰我,就得找好理由回絕宮中來人。以太子的脾性怕是會直接殺到焦府,父親向來最能夠計較得失,剛才那小小的口舌之争不過是小兒戲罷了,他不會當真。”
劉芳嘴角抽搐了兩下,公子是認真的嗎?剛才老爺看起來氣得臉色鐵青,幾乎要撅過去了,那還不算是當真?
雖然焦适之的變化讓劉芳有些擔憂,但這樣的改變對焦适之來說并不是什麽壞事,尤其是今日,即便擔心公子會不會得罪老爺,但一想起剛才暢快的模樣,劉芳就狠狠地出了口氣!天知道這口氣從祠堂失火至今,都不知道憋了多久。
Advertisement
不過……劉芳小心翼翼地瞄了眼焦适之,低聲說道:“夫人那邊,聽說是個男孩。”
焦适之喝茶的動作沒有半分遲緩,一口飲盡後嘆道:“你去打聽這些東西做什麽?”劉芳辯白道:“沒有,那是正院自己傳出來的消息,那邊還巴不得全府的人都知道呢。”
摩挲着茶盞的邊緣,焦适之搖搖頭,“你謹記着,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以後都是焦家的孩子,沒有什麽分別。只要守好我們這處院子就好了,只要我還在太子身邊一日,只要父親還沒昏了頭,這些風波就不會涉及這裏。”今夕不比往日,他相信父親不會再做出那樣的決定。
聽到公子提及太子,劉芳不禁好奇地問:“公子,太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吶?”焦适之偏着頭想想,輕笑着說道:“是個很調皮,也很睿智的人。”
……調皮?睿智?
劉芳一臉懵逼,這兩個詞語究竟是如何搭在一起的?!
沒過一會兒,正院那邊來人傳來口信,是焦君的人,也是他的貼身小厮。那人恭敬地說道:“大公子,老爺吩咐,讓你明日随老爺他一起赴宴。”
随同而來的是一份宴會人員的名單,焦适之一看才發現竟然是劉府的宴會。這裏的劉府指的是首輔劉健家,像這樣的大臣怎麽會給父親下帖子?焦适之認真看了眼宴會的名單,不乏一二品大臣,焦君怕是上面食物鏈的最低端了。這份名單是焦君從焦芳那邊獲得的,在得知他獲邀後,焦君便匆忙趕去見了焦芳,兩人密談了什麽沒人知道,不過最後焦君便拿着這份名單回來了。
焦适之不知道這內裏的事情,不過還是收下了,沖着小厮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回禀父親,明日我會準備好。”小厮又說了些時間的事情,然後便退下了。待到門口後才悄悄松了口氣,他剛才還生怕大公子會拒絕呢,畢竟這位剛才可是直接硬捍了老爺啊。
捏着帖子的焦适之站在窗邊,就着燭光細細看着。燭光搖曳中,他的身影映在窗戶上,又透着薄薄的光影倒映在雪地上。
雪在漸漸變小,零零散散地飄落下幾朵,整個京城早在此前的落雪中都染上白霜。皇城內,禦花園的樹枝上都懸挂着雪白的花朵,呈現出與春日截然不同的氣息,冰涼徹骨卻又清澈凜冽。這天底下最為尊貴的一家人,現在正聚在坤寧宮裏,難得清閑地一起吃飯。
朱厚照雖然每日都會晨昏省定,但為了鍛煉他自主的能力,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在東宮待着。當然這是面上的說法,實際上是因為他好頑,不耐煩看管,放他在東宮他自己樂意得不行呢。
一家人吃飯,桌上的菜肴倒也沒多上多少,弘治帝讓身邊伺候的人下去,自己親自給張皇後夾菜,順便還不忘督促太子,“東宮那邊恨不得一天三次地給我彙報你的食量,你是生怕個子太高使勁縮食減糧吧?”
朱厚照不滿噘嘴,弘治帝的話讓他想起他還差焦适之大半個頭,頓時心中那個燒啊!恨恨地給自己夾了塊肉,撕扯它的模樣好像是面對仇人一般。弘治帝見他那句話效果如此顯著也是啧啧稱奇。
張皇後美目白了一眼弘治帝,連忙給愛子又夾了幾筷子,溫聲勸道:“慢點吃,別噎着了。”待吃完這頓飯後,朱厚照便要回東宮去,張皇後又派身邊的嬷嬷跟着回去了,冬日地滑,嬷嬷也是等安全送回去後才回來禀報。
弘治帝順理成章地留在坤寧宮,捧着剛上的茶盞暖手,笑着說道:“不是說我太過心疼太子,剛才又是誰護着他?”
張皇後好氣又好笑地說道:“那能一樣嗎?”軟柔的話語讓人心醉,“你總是逗他,要是逗過頭了,他那鬼靈精的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哄不回來你可不得自個兒着急?”
弘治帝眼睛微眯,像是想起了什麽,“你前些日子見過那太子身邊的兩個侍衛?”張皇後沒做多想點了點頭,“他這段時間這麽乖巧,可不就是這兩位的功勞嗎?”
“呵,那可不一定。”弘治帝搖搖頭,嘆道:“我記得有一個叫林秀,已經被太子派到五軍營裏去了,另一個現在還在東宮待着。”
張皇後疑惑地偏偏頭,珠釵環翠已經卸下,滿頭青絲散落在身後,顯出幾分慵懶的風情,“有何不妥之處?”
弘治帝想起那日太子在儲秀宮的模樣,眉峰微蹙,斟酌着開口:“太子似乎……太過偏寵焦适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