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焦适之快步地走在宮道上, 身前的小德子正提着燈籠引路。雖然今夜月色尚佳, 地上的積雪會反映出光芒, 但那畢竟太過微弱。兩人走到東宮門口的時候遇到了點小困難, 宮內到了一定的時候都是會落鑰的,要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焦适之不想與門口的侍衛糾葛,正想開口的時候, 身後傳來一道雄渾的聲響, “發生了什麽事情?”焦适之轉身一瞧,恰好與一位強壯的中年侍衛對上了眼。那人面容嚴肅, 眼角一處刀疤更顯出幾分猙獰,眉毛微皺,不過神情倒是挺緩和的。

這人正是東宮侍衛長張東華。

焦适之與他交情一般,不過通過陳初明知道他不是個呆板的性子,便直接對他說道:“現在時辰已晚,然而殿下仍為歸東宮, 卑職心中實在擔心。”張東華濃眉皺得更甚,一言不發。

良久後, 他低聲說道:“快去快回,如果遇到巡邏的錦衣衛, 記得把這面牌子給他。”張東華扯下腰間的腰牌随手丢給焦适之, 然後帶着身後那小隊又走開了。門口守着的侍衛眼見侍衛長都同意了, 也就放行了。如果不是現在的時間不太對, 有誰會去阻攔焦适之這個大紅人呢。

晚上各宮殿落鑰後, 就只有巡邏的侍衛能夠在宮中行走, 機要的地方是錦衣衛在守着。而據小德子所知,今夜太子殿下去的地方正好是绛雪軒,從東宮到绛雪軒,可有不少路線。

“小德子,待會直接從奉先殿那裏過去。”焦适之腦中仔細思考過皇宮的布局,三兩下整理出最能避開錦衣衛巡邏的地方,遇到其他的侍衛那還好說,錦衣衛卻是能直接逮捕任何一個他們覺得有嫌疑的人。

“是。”小德子小心翼翼地說道,原本焦适之是沒打算帶他過來,但他說的一句話卻打動了焦适之,相比較小德子在場,焦适之只是知道大概方位,并不熟悉從那裏過去的路線。

風雪從身側穿過,焦适之心中一片清明。

在剛才眼前浮現出蛇骨酒那一刻,焦适之不知為何卻想到了今日早晨心中閃過的句子。沒有任何緣由,然而心口卻發悶得緊。即便理智一直在強調沒有任何證據,然而焦适之卻不由自主的行動起來。如果真的不是,那一切都好說,可是如果真的是他頭疼地按着額角,脹得難受。

“前面是何人?”

“東宮焦适之。”

期間兩人遇到了三隊巡邏的隊伍,雖産生了點小摩擦,最終還是順利地朝着目的地前進。焦适之很清楚,如果今日太子殿下沒有出事,今夜他的所作所為就會落下把柄,或許還會被今夜巡邏的侍衛報告到上邊去。訓誡,斥責等等的後果他都能夠想象得到,或許還會在皇上太子等人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但他寧願如此,也別發生什麽事情。

“何人在此?”

又一次被攔下來,焦适之掏出腰牌,但對面為首的高大男子卻不讓步,“即便是東宮之人,宮殿已經落鑰,你是如何出來的?”

此時焦适之方才借着微弱的光芒看清這小隊侍衛身上的服飾,與尋常的軍士并無不同,但話語中的鎮定質問卻猶勝之前那幾隊。焦适之摸了摸衣兜裏另一塊腰牌,眼前幾人,怕便是錦衣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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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軒內。

朱厚照聽着屋內咿咿呀呀的小曲兒,視線卻落在屋外飄飄揚揚灑落的白雪,绛雪軒的海棠是最美麗的,但現在并不是花期。夾雜在海棠樹的中間,有幾棵梅樹正傲然綻放着,在晶瑩白雪的環繞下,一朵朵暗含幽香的梅花随風微顫,花香順着風勢落入屋內,沁人心脾。

桌案上的燭淚凝固了蠟燭底座,幾近燃盡的蠟燭還在燃燒着最後的光芒,劉瑾輕手輕腳地示意守在外面的幾個小內侍換掉,而後對還在飲酒的太子言道:“殿下,時辰已晚,您今晚是歇在绛雪軒還是?”

绛雪軒內一應物什都有,只是不如東宮舒适,平日裏朱厚照玩耍之時,也時常是歇在外頭,犯不着大半夜趕回去東宮。只是常理來說,太子若不回東宮安寝,也意味着第二日他不去端敬殿了。

朱厚照摸着下巴猶豫了半晌,忍痛說道:“安排攆車,我過一會兒就回去。”話音落下,連他自己也詫異地眨了眨大眼,與劉瑾面面相觑。

“我,剛才說我要回去了?”朱厚照指着自己好奇地說道,劉瑾憋了一會兒,不知怎麽回答難不成還是他說的不成?!他正這麽想着,就聽到太子殿下在旁邊嘀咕着:“我什麽時候這麽乖了,奇怪”

劉瑾還有一幹聽見了這場對話的宮人:

說出口的話,朱厚照完全沒有改變的打算,還是揮手讓劉瑾去着手準備了。伸手取過小酒壺,給自己倒了最後一盞清澈的酒水,輕飲一口,嘆道:“下次還是該帶适之過來才是。”一個人賞雪總歸是寂寞。

既然太子想要回東宮,绛雪軒內的宮人連忙準備了起來。攆車本來是時時備着的,但今夜那麽晚了,他們也沒想到太子還會想回去,只能趕緊派人去叫,因而拖延了點時間。

朱厚照倒不怎麽在意,也不去探尋自己回去的原因,他坐在窗臺望着绛雪軒後邊的小湖泊,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湖面微光。绛雪軒後面的湖很小,小到沒什麽人去注意,因為靠近绛雪軒暖閣的緣故,也很少結冰。此時就着最後一盞酒,最後一點燭光,太子仰頭看着從上飄灑而落的雪花兒,有一片被微風吹拂,落到他的袖口上,繼而融化在內裏,清冽的氣息悄然侵入。

他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漫天雪花,漆黑的後殿中只有湖泊微微蕩漾反射的光點,然而不知道是否因為他盯久了,左處忽而亮起一點微弱的光芒。

朱厚照眯着眼睛朝那裏看了眼,似乎在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随着光芒漸漸變亮,朱厚照眼中也泛出訝異,手裏的酒盞被他随手擺放在窗臺,“适之?”

前面那人只是引路的小內侍,然而身後那人确确實實是焦适之!

先不管焦适之為何而來,看到他後,太子的心情明顯很好,他笑着說道:“适之,你是想我了嗎?”在聽見他調笑的話語後,朱厚照看得出那人眉眼間的無奈與明顯的放松,眼不錯地看着人一點點走近,也看着他正欲開口說些什麽。

驟然那人臉色一變,腰間挂劍立刻出鞘,“殿下小心——”

還未等朱厚照反應過來焦适之所言為何,他便聽到身側有嘶嘶吐舌聲,身後是高鳳驚慌的叫聲,“有蛇,殿下快躲開!”

說時遲那時快,朱厚照連想都沒想就往前一撲,徑直落入了徹骨冰涼的湖水中。寒意一下子從四肢傳達進腦海,痛苦冰冷掩蓋住他的思緒。他想往上掙紮,卻被身上吸水的衣裳往下拖曳。表面看着十分淺小的湖水竟是如此幽深,不過頃刻他已經被凍得劃不開手腳。

焦适之眼睜睜看着朱厚照落入水中,那一霎那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丢下了劍脫光了外衫,一個猛子紮入了水中。他費盡心思跑來绛雪軒,可不是想來眼睜睜看着太子出事的!

此時绛雪軒內已經一片混亂,劉瑾與高鳳等幾個大太監是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的人。劉瑾厲聲呵責道:“還等着幹什麽,還不多下去幾個會水的,趕緊把太子殿下救上來!太子殿下要是出事了,你們一個都逃不掉!”被他尖銳嚴厲的聲音一吓,場面頓時被控制下來,立刻有兩個會水的躍入水中幫忙搜索,另外一部分人冒着危險捕捉那條白蛇。

高鳳拉住劉瑾低聲說道:“這樣不行,如果殿下真的出事了,我們一個都活不了。”劉瑾的臉皮也有些抖動,繼而壓低聲音,“我們必須下水!”劉瑾眼中閃過狠戾之色,他們都是旱鴨子,別說救人了,甚至不會凫水。但只有他們真切的出力了,不論結果如何,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谷大用,你帶兩個人去找附近巡邏的侍衛來救人!來個人去通知皇上皇後!張永準備暖爐,羅祥準備衣服,馬永成去叫太醫,餘下的該幹嘛幹嘛去,不要傻愣着!”劉瑾嘶啞着嗓子說道,把一切布置妥當後也跳入水裏幫忙搜索。

再說已經入水了的焦适之,京城的冬天并不是紙老虎,幾乎連意識都能凍僵的溫度讓人渾身發麻。若是落在白天,這樣的小湖一下子就能把人找到,奈何偏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就算岸邊已經擺上很多蠟燭燈火也一點用處都沒有。

這湖該死的深!

即便冰冷的湖水差點把他眼睛凍掉,焦适之都勉強着睜着雙眼,試圖在這漆黑的水下世界把人找到。眼前搖晃的黑影似乎化作巨獸,每一個輕微的動作都讓身側的一切視覺扭曲破碎。陰測測的氣氛比寒冷更加可怕。

然而最可怕的卻是他能感覺到肺腑間的空氣在一點點流失,胸腔悶得發疼,他并不怎麽會凫水,驚慌的心情與不得當的動作讓他喪失了太多的體力。在救人的同時,他自己也在一點點把一只腳踏入陰曹地府。

在哪裏?到底在哪裏!

手。

焦适之終于摸到了一只冰涼的手,帶着不自然的彎曲與持續的顫抖。他顫抖得更厲害的往下潛,順着那只小手用力拉扯,把一個同樣冰涼的身軀拉入懷裏,無需确認,他帶着最後一點意識拼命往上滑。

耳邊盡是無法聽清的耳鳴聲,嘈雜得無法集中,眼前越來越近的水面充斥着搖動的幻影,扭曲成現在壓在焦适之心頭的即将爆炸的後怕,環在胸前的手幾乎拉不住懷裏的人,被水流塑造成僵持的奇怪姿勢。

“找到了,找到了!快來人幫忙——”他們似乎被人發現,繼而有無數雙手扯動着他們的身體,焦适之下意識把懷裏的人抱得更緊,掙紮着浮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間,焦适之抑制不住喉嚨口沖霄而出的咳嗽,同樣乏力的他被一同拉上岸,無力地癱軟在朱厚照身側。

還不能睡,還不能睡,他還沒聽到結果。

“啊!”一聲凄厲的聲音劃破夜空,圍在太子身側救人的內侍臉色蒼白,顫抖着唇說道:“殿下,殿下沒氣兒了!”

不!

原本已經滑入無邊黑暗的焦适之猛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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