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弘治帝今日的心情很好, 非常的好。雖然他作為一個溫和體貼的皇帝, 也的确很少向朝臣們發脾氣, 但是性格內斂的他今日頻頻露出笑意, 即便是遇到了難以解決的事情也只是略微皺眉,絲毫不影響他的情緒。
文華殿議政的時候,李東陽在幾位重臣思考的間隙忍不住問道:“皇上, 今日是不是有什麽喜事, 臣見您笑容拂面,定是大喜之事。”弘治帝脾氣溫和, 親善下臣,與身邊幾位重臣之間的關系頗佳,說話間也随和了幾分。見李東陽問起,也笑着說道:“你今日定是還未同謝遷說過話吧?”
李東陽摸不着頭腦地看着坐在他對面的謝遷,眯了眯眼睛,難不成他做了什麽?謝遷聽到了弘治帝的話擡起頭來, 恰好在這個時候接收到了李東陽的訊息,笑着應道:“皇上說得沒錯。”早朝之後謝遷便随同劉健商談事務, 到了議政的時辰才一起回來。
自從弘治帝重開了午朝後仍覺不夠,在此基礎上創造了文華殿議政, 時間剛好是在早午朝之間。有這麽個勤政的皇帝, 在他的帶領下, 也自然而然有着不俗的內閣。時人評價曰: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作為“謀”的李東陽在眼前君臣二人的奇怪舉動下, 只能想到那位頗讓人頭疼的太子殿下。
他看了眼旁邊老神在在的劉健, 拱手說道:“莫不是太子殿下做了何事?”至于為什麽在說話前還要看一下劉健, 那是因為李東陽深知劉健的個性。不要看這位現任首輔在很多場合都是笑眯眯的模樣,實際上在政事上他卻是個倔脾氣,如果是大事壞事,現在劉健定然要發脾氣的。
謝遷在幾位內閣大臣中就是個潤滑的作用,不禁嘴巴厲害,人品也正派。弘治帝曾評價道:“謝公在,朝臣無隙也。”而他同樣作為太子朱厚照的老師,可比劉健得太子喜愛得多。別看上一次太子找了劉健做小動作,把東西送給了焦适之,但本質上如果可以選擇,他肯定是不會主動去靠近劉健的。
“無事,只是太子已經安安分分上了念了幾個月的書,皇上心裏高興。”謝遷含笑道,不過事實不僅如此,就連太子武師傅那邊也傳來消息,說是太子天賦異禀,實乃奇才。明朝一代實際上是沒有要求皇子們一定要練武,畢竟還是以文人為尊。不過此話有沒有水分先不說,重點還是落在太子身上。如此勤奮好學,差點讓人以為太子被人掉包了。
李東陽對太子這半年來的情況也是清楚的,太子并非愚鈍,然十分頑劣,冥頑不靈,時至今日終于開竅,也實在是一件大喜事。
就在他們感慨萬千的時候,太子正龇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天寒地凍,地上時常出現霜凍。雖然灑掃處的人勤加打掃,但畢竟雪大天冷,總有來不及處理的地方。而這幾日太子剛剛開始重新撿回武藝,武師傅們再如何小心,這筋骨還是需要拉開的,導致這幾日太子的活動不是那麽的靈敏。
太子這一摔,可把劉瑾高鳳等人吓壞了,跟在太子身後驅寒溫暖,另有人把負責這片區域的小太監給狠狠責罰了一頓,弄得場面不是很好看。聽着耳邊嘈雜的話語,朱厚照皺了皺眉,“罰他一月俸祿便是了,趕緊下去。”嘶~聽得他腦袋發脹。
劉瑾擔憂地看着太子手肘上的淤痕,輕聲勸道:“殿下,您身邊時時都有人保護,實在不必要親自練武。您身子尊貴,現在滿身傷痕,皇後娘娘看了會心疼的。”朱厚照伸手戳了戳那塊紫淤,眼角抽了抽,的确是很疼。
但他認真想了一下剛才自己摔跤的場景,覺得慘不忍睹,如果他身手夠好,剛才那麽尴尬的畫面絕對不會發生。他身邊圍着再多的侍衛又怎麽樣,沒有生命安全的丢臉也是很尬的呀!
劉瑾端看太子的臉色就知道他并不贊同他的意見,立刻又換了個說法:“不過如果太子殿下能夠時時苦練,過不多時定然能夠成為高手中的高手。”朱厚照滿意地點頭,繼續拒絕坐攆車的建議,打算步行回去。
而此時焦适之正在何處呢?
他正在東宮的小廚房內,面對着一條活潑亂跳的魚深深苦惱着。
旁邊看着的廚役深深地為他們的小命捏了一把汗,廚頭上前建議:“大人,還是讓我們來吧?”這位手裏拿着菜刀的模樣像是在握着把劍,到底是要上戰場還是要做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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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适之笑不露齒,溫和地說道:“無礙,我來就好。”他心裏可不如面上冷靜,又一次把步驟默念一遍後,焦适之的手開始動起來。
刷刷刷——不過片刻,砧板上的魚肉片片晶瑩剔透,薄得能看清上面的紋路。焦适之輕舒了口氣,好歹第一步還是比較簡單的。
沒錯,他正在履行承諾,給那位小祖宗做菜。其中幾經磨難坎坷就自不必說了,反正現在看着架勢是非常不錯的,只要他最後一步不要出錯的話。
“劉瑾,适之在何處?”已經回到東宮的太子吩咐人去準備熱水沐浴後,随口詢問了劉瑾。
一直跟在朱厚照身側的劉瑾:???
索性今日留在東宮內的谷大用連忙接了一句,“焦大人現在應該還在小廚房。”從焦侍衛到現在的焦大人,發生了什麽變化無需多說。朱厚照想起之前的約定,心情好了不少,樂呵呵地先去沐浴泡澡了。
焦适之一臉魚腥味地回去,請內侍幫他準備熱水後,連忙先洗去一身味道。紮在水桶裏溫暖的熱水裏,焦适之難得地不想跨出木桶,這幾日的天氣越來越冷,剛才在小廚房悶熱的環境下還不覺得,一出門差點沒被凍得一哆嗦。不過眼見到了時辰,焦适之還是掙紮着從熱水裏出來,換了一身衣裳後,顧不上還未擦幹的頭發便先去了正殿。
與太子一同進膳似乎已經成了習慣,焦适之早就淡定了。私底下也有人說道過,不過都在萌芽階段就被劉瑾狠狠掐滅了。現在惹怒太子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劉瑾更喜歡循循漸進。
焦适之抵達正殿的時候,朱厚照正好也從裏間出來,頭發濕漉漉地,身後的高鳳追着他給他擦拭頭發。朱厚照原本臉上滿是笑意,不過在看到焦适之同樣濕透的頭發時就不怎麽好看了,他鼓着臉說道:“劉瑾,去取多一條巾子過來。”
面對滿臉怒色的朱厚照,焦适之難得尴尬,老老實實地接過了劉瑾遞過來的巾子,把頭發擦得有七八分幹後才各自落座。剛幹的發絲自然垂落在身後,随着焦适之的動作而微微滑動,散落在身前,增添了幾分肆意灑脫。看着這般的少年,太子心情好了一些,看着桌上擺滿的菜色,自然而然地落到最身前的一道上。
焦适之臉色淡定地發現太子的視線已經落在最不靠譜的那道上了,很顯然,每一次上菜,裏面最那啥的定然就是他做的。不過他的眼神還是悄悄地落在試膳內侍身上,在看到那人一臉正常後嗯,至少不會毒死人。天知道焦适之對自己唯一的期待就是如此了,真不知道為何殿下居然還锲而不舍地讓他做菜。
司膳內侍看着殿下第一筷依舊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焦大人做的菜色,心裏默默給小廚房默哀。
焦适之略帶緊張地看着太子的臉色,輕聲問道:“殿下,還好吧?”這話看似在問菜色,實則是在關心太子的肚子,咳,他沒什麽信心。
朱厚照瞥了一眼焦适之,笑眯眯說道,“尚可,明個兒繼續。”話語中帶着點點嬌蠻,卻不惹人厭煩,反而令焦适之讪讪地看着那菜,他還寧願殿下說個不字呢。
雖然有着這麽些小小的苦惱,但焦适之在東宮日子過得漫長悠遠又十分舒适。除了時不時出現在焦适之眼前吓他一跳的預見句子外,并沒有什麽大的波瀾。
不過這日的句子就有點那個不太好的意味了——
如同所有預見的句子一般,只要沒有提及到年月日的壞事,對焦适之來說真的十分難受。若是評價的內容還好,但若是涉及不好的事實,即便是他有心想挽回卻不知如何去做,這還不如當初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情,那樣心裏還好受些。
現在想來,當初他無意間打斷了丘聚等人的主意,讓太子與那個女子無法成了好事,可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改變了應該發生的事實。史書所說的東西并不完全是正确的,這點焦适之很清楚,他不知道後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才導致他所能夠預見的內容往往有着不盡相同的描述。但某些內容仍舊是無風不起浪,例如好色,例如重欲。
然而在那次事情之後,焦适之明顯感受到,似乎太子殿下對這攬子事情完全失去了興趣一般,他确信當初太子那副樣子應該是興致勃勃才是,不過可能因為他的出現打斷了什麽想到如此這類事情的時候,焦适之的耳根有些發紅,不覺輕咳了兩聲,他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希望殿下不要因此有那什麽障礙。
深呼了口氣,他略有所覺,轉頭看着正在盯着他看的太子,心下了然,知道他剛才異樣的反應已經落入殿下的眼中。殿下是個很敏銳的人,身邊之人的變化,往往他比本人還要清楚。
“殿下,今晚上卑職想請個假。”焦适之輕聲說道,倒也不是撒謊,而是同為東宮侍衛的陳初明今日過生辰,剛好今日又是他值班,東宮內除了緊要事情外并不能随意換值,因而這生辰只能在宮中過了。
焦适之在東宮雖然大部分時間都繞着太子轉,但總有些時候是需要跟東宮侍衛交接的,他也交了幾個如之前林秀那樣不錯的朋友,陳初明即使其中一個。說來好笑,兩人能認識是因為一場誤會。
焦适之的面孔在東宮都算得上老熟人了,雖然進出東宮都需要帶着腰牌,但那日焦适之的腰牌被太子拿起玩耍,回來的時候他忘記要回來了。結果遇上了陳初明,如果換做他人可能解釋後就放行了,奈何偏偏遇上陳初明,這位天生是個臉盲,死活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差點叫人把焦适之給抓起來,堵在第一道關卡小半個時辰的焦适之最後被晚歸的太子拯救了,得知此事後太子整整笑了一刻鐘,站在旁邊面癱臉的焦适之表示這完全沒有什麽好笑的地方。
太子聽到焦适之的請假,在問清楚內容後,很是失落今天晚上張皇後喚他過去坤寧宮,“一定會很有趣才是。”話語中的無盡遺憾讓焦适之十分感激張皇後的突然起意,想必陳初明應該不太能适應一位太子來給他祝賀生辰。
皓月當空,柔和的光芒不失光彩,掩蓋了絕大部分星辰的輝光。正月過了大半,過年的喜慶氣息還未散去,宮殿內仍懸挂着紅彤彤的燈籠與炫目的走馬燈。焦适之踩着日間落下的雪花,敲響了東宮侍衛所的大門。
守門的侍衛“吱呀”一聲拉開門,見到來人是誰後嬉笑着說道:“喲,我還以為你今日來不了呢。”此人正是陳初明,與他臉盲的缺陷相比,他卻是個性格非常開朗的人,笑容帶着溫暖人心的力量,是東宮侍衛長的得力助手。如果不是因為他臉盲的緣故,他應該會比現在身處在更高的位置。
“你還真的應該感謝我,不然現在我就是帶着殿下來同你祝賀了。”面對陳初明的調笑,焦适之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道。
就見陳初明肩膀一顫,咳嗽了兩聲正色道:“你這說的什麽話呢?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軀,怎能來這裏,豈不是污穢了貴人的眼睛。走走走,快開始了。”開玩笑,要是殿下真的過來了,他鐵定會折壽吧!
侍衛處有一排小院子,裏面是給在宮中值班的侍衛歇息的地方。陳初明的房間就在裏面左側,今日他生辰,幾個與他相熟的人私底下湊份子給他找人做了份宴席。焦适之雖然沒有出錢,但他是那個找人的人,不然還能有誰有這個面子讓東宮的小廚房做膳。
此時房間內早已經走了好幾個人,在見到陳初明與焦适之來了的時候,衆人的情緒都挺高漲的,三兩下就先灌了陳初明半壺酒。焦适之雖然也喝了一點,但一來他不是主角,二來也沒什麽人敢灌他,因而自然逍遙地在旁邊看着陳初明受難。
喝了一輪後,陳初明帶着一身酒氣在焦适之旁邊坐下,焦适之低聲提醒他,“你這幅樣子不會今夜還要去值班嗎?”別說值班了,這個樣子被抓到都不是小事。
陳初明是個挺英俊的褐膚小夥子,捂着嘴打了個酒嗝,聲音也低下來,“張大哥知道今夜我生辰,特地多留了一夜替我值夜班。”張大哥就是東宮的侍衛長張東華。
焦适之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之前曾經思考了半天的問題,“你之前不是認不出人嗎?怎麽後來再見到我的時候就認得出來了。”而且不僅僅是他,連其他人也是,他現在基本都一見面就能張口說出來,這比起以前可是飛躍的進步。
陳初明露出個腼腆的笑容說道:“我不是認不出人嗎?後來有朋,朋友教我,說既然我認不出人臉,那就索性不去記了,轉而去記住每個人的身形。天底下沒有兩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就連雙胎也是如此。”他本來就是練武之人,記住他人的身形對他來說輕車熟路,而且也更方便他檢查出入之人。
焦适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給陳初明出主意的人一定是個思維很敏捷的人,置換了角度看問題後,能發現完全不同的答案。他拍了拍陳初明的肩膀,“你交了很好的朋友。”
陳初明只是笑着,喝酒後的紅暈散開,讓他的眼眸帶着點濕潤,他有點懵懂地點了點頭,很快又被侍衛朋友們拉入酒局。
今夜來這裏的人都是沒有夜班的,最早的也是第二天下午的班次,焦适之沒有多嘴說些什麽,在時候差不多時攔了一下,讓陳初明還能留着一點清明收拾殘局,确保這位臉盲兄不會把自己摔進水池後,焦适之略帶嫌棄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酒氣,讓他聞着都覺得難受。
天空又開始飄落片片飛雪,這雪不大,在今夜皎潔的月光下卻顯得異常漂亮。焦适之站在路上仰頭看了半晌,最終敗落在腿腳漸漸升起的寒意上,匆匆趕回了東宮。
屋內早已經燃着炭火,溫暖的氣息讓焦适之的手腳陣陣發麻,使勁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熱氣。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內侍在看到焦适之回來後露出個笑容,聲音清脆地說道:“焦大人,桌上的茶壺裏備好了茶水,您盡可用一些暖暖身子。”
這個小內侍本來是灑掃處的小太監,後來被太子調來負責焦适之屋內的清掃,後來順利成章也開始伺候焦适之,起初還讓焦适之十分不适應,他來東宮本來也是為了服侍太子,現在反倒享受起來了。如果不是太子不肯讓步,他早就把人退回去。不過在後來的相處中,焦适之也慶幸他沒這麽做,小德子在灑掃處的環境并不是很好過,來到這裏幾乎是孤注一擲,若被他退回去就真的沒活路了。
“小德子,殿下回來了嗎?”焦适之給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心暖手。小德子只敢在旁邊看着,沒敢自己動手,他知道焦适之并不喜歡旁人相助太多。
“殿下還沒有回來,聽說是去賞雪了,劉公公他們陪着呢。”焦适之擡頭望了望月色,窗外的小雪并沒有停止,今夜的确是個賞雪的好時候。不過現在這麽晚了,還沒有回來?
他舒展了下身子,臉色有些倦怠,剛才喝的酒有點上頭了,現在頭有點疼。聽說還有禦膳房張大廚珍藏的蛇骨酒,真不知道他們幾個是怎麽淘換來的,顏色跟這茶水有點類似,但味道實在難以忍受。
小德子忽聞屋內傳來“哐當”一聲重響,驚得他渾身一抖,小心翼翼地往裏面看了一眼,發現焦大人正臉色蒼白地瞪着桌上的茶杯,仿佛那是攝人的妖魔,身後的椅子倒落一邊,撐着桌子的胳膊用力得發顫,仿佛在壓抑着什麽。
不一會兒,焦适之的情緒似乎恢複了正常,整個人站直了身子,眼神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可怕。小德子正舒了口氣,下一瞬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吓得他下意識往後一縮,只聽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你知道殿下去了何處?”
小德子連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