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出乎意料的, 牟斌上下掃了一眼焦适之, 吐露出的話語卻讓人稱奇, “如果你想的話, 你現在可以進去看看太子殿下。”張東華愕然地擡起頭,略顯沉悶地說,“指揮使, 皇上那邊……”弘治帝下令的時候他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 現在是個什麽意思?

牟斌揮了揮手,淡笑着說, “這位……可是救了殿下之人,不必擔心。”張東華眯起眼睛看着牟斌,怎麽看都覺得這句話是個陷阱。

焦适之懶得去思考牟斌貌似忠厚的面孔後想的到底是什麽東西,甚至他也沒有這個力氣。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進去确認太子的情況,然後睡覺。他的腦袋正在拼命抗議他給予的過多負荷, 甚至在嘶吼着要罷工。

他順從着跟在牟斌身後,小德子擔憂地止步于此。他的視線頻頻落在焦适之與指揮使身上, 帶着呼之欲出的擔心與深深的恐懼。張東華出于職責留在門口,但心神也同樣留在牟斌身上, 按照他對牟斌的了解, 這位可不像面上那麽好說話才是。

“你似乎不怕我?”牟斌悠閑地走在焦适之身邊, 完全看不出一星半點身處在命在旦夕的太子寝宮的意味。然而他身上這股子氣息越明顯, 焦适之心裏就越好過一點, 這或許證明了太子的安全, 即使他根本不清楚為何牟斌會在他面前顯露情緒。

“指揮使大人說笑了,卑職一未害人,二未有前科,也沒有心思去牢房觀賞。而大人威嚴深重,卑職是敬佩才是。”焦适之忍着突突發抽的疼痛說道。

牟斌含着笑意,沒有再問話,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寝宮,剛從裏面出來的劉瑾一眼見着起身的焦适之,詫異地發現他身後跟着指揮使牟斌,面對着奇怪的組合發懵了一會兒,就聽到牟斌說道:“殿下的情況如何了?”

劉瑾下意識回答:“已經穩定了,太醫剛剛确認過。”如此順溜的反應,自然是這幾天被錦衣衛給吓出來的。自從弘治帝召錦衣衛入宮,這些個在宮裏嚣張慣了的內侍們真正體會到了如何才叫嚣張跋扈,錦衣衛如入無人之境直接接管了東宮,直到現在他看見飛魚服的模樣,劉瑾的牙齒都隐隐作痛,咬牙暗恨卻無可奈何,他現在的小命可正握在錦衣衛的手裏。

焦适之強撐的一口氣在劉瑾的話語後已經松了一半,另一半是為了親自确認太子的情況。

牟斌對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自便。焦适之點了點頭,踉跄地走入寝宮。與他擦肩而過的劉瑾擡眼便望見指揮使大人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一寒,繼而一喜,難不成這位大人正在懷疑焦适之?!

劉瑾猜得不錯,在牟斌的單子上,焦适之算不得最有嫌疑,卻也不是什麽簡單的救人者。從焦适之前期的行為來看,去绛雪軒是臨時起意,也可能是早有預謀。不然不早不晚,剛剛在他來的時候發生事故?如果不是太醫确診,焦适之的情況也有生命危險,現在他便是頭號嫌疑犯了。

不過更重要的是,如果要行事,這東宮中一定有人是他的接應,為了試探出是否有這麽個人的存在,牟斌把焦适之放了進來。反正現在這東宮裏,沒有一個是沒有嫌疑的。焦适之剛進來的時候已經被錦衣衛搜過身,确保他身上沒有半點危險的物品。

焦适之強撐着一口氣,慢慢地走到太子床榻邊,待看到那人尚算沉穩的呼吸時,他一個腳軟跪倒在床邊,雙手撐着地面粗喘了幾口氣。

他的腦袋實在疼得厲害,實際上他渾身上下凍傷也不少。太子掉下去的時候是連人帶衣下去的,雖然這導致了他求生不能,但也保護了他。焦适之下水的時候為了更方便,早把累贅厚重的外衫褪去,下水的時候只着單衣,他的凍傷更嚴重些。

眼見太子無事,焦适之狠狠抹了一把臉,絲毫不在乎過度的動作所引發的疼痛。

他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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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沒事。

在焦适之還未抵達绛雪軒時,他曾經猜測過,若是真的發生該如何?答案自然而然只有一個,就是讓那預見到的事情不再發生。

他去的時候逍遙自在,自認為并無大礙,然而當他眼睜睜看着太子在眼前落水之時,他幾近目眦盡裂!朱厚照對他的意義絕不僅僅只是個主子,更是挽救他水火之人。

他當然知道,燒毀祠堂是多大的罪責,即便只是焦家放出去的風言風語,未曾得到焦家的真正确認,但是也已然足夠。科舉之路從此斷絕,光是擔保這一項就沒有人敢做。若說參軍,可在京城他沒有僞造身份的可能,而外出沒有身份路引,他連出京城都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弘治帝治下,雖不像太祖時期對戶籍控制甚嚴,然出入京城還是需要有證明,土生土長的京城本地人要出去也需要有路引。而路引是有當地官府審核派發的,因而會通知戶主。焦适之根本沒辦法在不讓焦君知道的情況下得到路引。至于僞造如果想去錦衣衛诏獄,這還的确是個很快的法子。

不止科舉,所有正途都已經對焦适之關上了大門。

如果不是太子強求,如果不是他邀他入宮,如果不是他一直回護,光是弘治帝的雷霆之怒便是他無法承受的。一個皇帝,怎麽可能容忍唯一的兒子親近的竟是這樣一個人,若不是太子天資聰慧,若有動作容易察覺,皇上不想因此生分,他又豈能獨善其身?整個東宮對他議論紛紛,小德子也曾隐晦提醒,但完全傳不到他的耳朵裏。

作為太子的貼身侍衛,身為年長之人,卻讓太子在他面前擋風擋雨他并不是傻子。

楊氏害他,父親棄他,焦适之雖驚慌,卻從不至于絕望,在焦府如此,在宮中也一樣,哪裏不是一樣活着,實際上沒有什麽差別。

然而太子親自點燃了那火焰,耀眼,而絢麗。那終究還是有什麽是不一樣的。

預見這個能力,最開始是有趣,後來是收集,對焦适之來說只能算是個消遣。他從中能夠得到的僅僅是後世的評價,然而真人就在眼前,他又為何需要從那不知道相隔了多少年的評價中得知呢?他明明可以自己觀察。

焦适之從來沒有一次跟今日這樣明白,預見這個能力代表着什麽。

它代表着神秘未知的未來,也代表着沉重悲切的已知。如果所有的一切已成定局,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麽意義?丘聚那一次的事情,他以為他改變了未來,然而這一次卻讓他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如此順利。

他真的……

“痛”沉浸在思緒中的焦适之被這道突如其來的話語聲打斷,茫然地擡頭,恰好對上一雙剛睜開的朦胧大眼,大眼的主人在認出焦适之後,委委屈屈地嘟哝了一句,“适之,好痛”聲音嘶啞難聽,但終究恢複了活力。

焦适之的表情瞬間空白,似乎一時之間不知道做出怎麽樣的反應,但在下一刻,他整個人猛地站了起來,“殿下醒了?”他的聲音帶着一貫的平靜,然而尾音忍不住顫了顫。

朱厚照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眸中先是閃過一絲茫然,下一刻恢複清明,他略微扭了扭脖子,側頭看着聚集過來的人,低聲說道:“全部都走開。”

焦适之只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暫停了片刻,随後漸漸遠離。朱厚照重新看着他,努力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你救了我。”

“殿下怎麽知道?”焦适之沙啞地問道。

“哈,你把我,給你的墜子,挂在脖子上了?”朱厚照說話還是有些費力,但眼眸裏明顯流露出濃濃的笑意,“別,否認。我摸到了。”話中充滿了頑皮的趣味。

即使是在這樣的場合下,焦适之還是有點無奈頹廢,在落水差點溺死的情況下,太子殿下居然還能在胡亂摸到一個東西然後辨認出那是啥,這真的是……

朱厚照顯然認出了焦适之臉上那種難以形容的表情,不滿地說道:“那個,字,是我自己,刻上去的,我才沒認錯。”

焦适之愕然,差點沒來得及掩飾好自己的表情。正在這個時候,劉曦帶着太醫們匆匆趕到,焦适之連忙避開一邊讓太醫們給太子檢查身體。屋內亂糟糟的,焦适之沖着太子比劃了個手勢,然後幾步走到外間去。

而牟斌此時正在這裏,見着焦适之出來,他淡淡地沖他點了點頭,比起剛才的熱情笑意,現在這幅樣子可是淡然了許多。但焦适之的心反倒是放下來了,剛才這位指揮使大人的反應可不怎麽對勁,恢複正常才好。

牟斌守在門口,原本是想着出宮去。不過現在太子蘇醒了,皇上肯定會趕過來,既如此,在這裏等着皇上也好回複些事情。至于現在剛出來的焦适之只要太子殿下沒眼瞎,這位就不可能是兇手。他心中在剛才的思量中已經有了确切的人選,就等同知那邊的彙報了,如果是真的他的視線落到翠綠扳指上,嘴角流露出溫和,卻煞人的笑意。

焦适之心神蕩漾,沒有注意到同室的指揮使大人臉上詭異的笑容。他摸了摸臉,又摸了摸脖子,然後嘆了口氣。

右手心被圓潤的指甲掐出傷痕,他仍無知無覺,只覺得心中酸澀,卻不知道這種情況到底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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