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一生一人

元櫻在書桌前靜坐兩日,待她合上賬本擡頭時,夜靜悄悄,遠處寒山頂還有半輪未沉的夕陽,夕陽火紅,足像個剛從鍋底浮起的元宵,不慎小心戳破了,漏了陷染的一鍋白湯酽紅。

老太太年紀大了,入了夜就容易犯困,這兩天她足足是等元櫻走了才合上眼皮,她由春衾攙扶着,“櫻丫頭,天色晚了趕緊回去歇息罷。”別說一股聰明勁的孫女惹人喜愛,元櫻還是個勤奮的好孩子,更叫老太太愛不釋眼。

三本賬本兩天就看完了,比老太太預計的餘出一日來,比當年的自己那真是青出于藍。

“祖母,那您早點睡,夜裏涼可千萬別凍着膝蓋。”元櫻扶着祖母走了兩步路,就見祖母心疼自己趕着元櫻回去休息,“你放心,趕緊回去別讓冷風吹着涼了。”老太太一路将她送到門口,看到婀娜的人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意猶未盡地回屋。

孫女一走,被強行壓下去的睡意湧上心頭,老太太眼見困乏得眼冒淚花了,但她還不忘囑咐春衾,“櫻丫頭學的認真,離晚飯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你去吩咐廚房給櫻丫頭炖點湯送些點心去。”

陪在老太太身邊已經大半餘生了,春衾扶着老太太慢慢走,“您呀別擔心了,我掐着大小姐快看完賬本時就讓人吩咐廚房了,現在湯和點心應該送過去了。”

那便好,老太太也能安心睡個安穩覺,剛躺在軟榻上,老太太眼看着就要睡着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一躺下就睡了撐都撐不住。”

春衾給老太太蓋被子,掖好被子的縫隙,“老夫人辛苦勞累一生,到了晚年身邊有個如大小姐般聰明孝順的孫女,也是積福積德了。”話還沒說完,她就聽到老太太平穩的呼吸聲,她掐斷話頭,放下兩層帷帳。

她吹滅蠟燭時,元櫻正好回了屋子,一進房間,她就看到坐在門口正中央的男子慵懶肆意,他一手撐頭,一臉等了她許久的表情。

暖玉鼻子靈,她已經聞見了香氣,她目光鎖住桌面的湯煲上,“小姐這兒怎麽有湯?”

“春衾吩咐廚房熬的湯,應該是先送了過來,”元櫻看着趙晢眼角下拉了拉,示意她看湯煲,有暖玉在始終有諸多不便,“暖玉,今日我乏得早,你去打些熱水來罷。”

暖玉點頭應“是”退了下去。

她一走,趙晢殷勤得掀開蓋子,獻寶似的:“你今天累壞了罷,喝點湯好好補補身子,你看你身子骨這樣單薄怎麽熬的住一天不挪動。”

元櫻眼睜睜看着趙晢給自己盛了一小碗湯,又從一只瓷白碗裏撈出一柄勺子,他捏住勺子甩了兩下,勺子表面的水就幹透了。

“還站在這兒做什麽,快來喝湯,不然就涼了容易傷胃。”趙晢又給她搬出一張凳子,凳子上蓋着一層絨絨的毯子,看着柔軟又暖和。

元櫻坐下,她擡臂拿起勺子,瓷器這類在秋冬季節擱上半個時辰往往冰涼的如同窗檐下凍結的冰淩,浸在熱水裏的勺子卻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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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白的勺子入了混沌般色澤的蟲草花鴿子湯裏,在溫湯表面切開一道口子,香氣濃郁溢出,元櫻将盛了湯的勺子送到唇邊,香氣撲唇,有些涼的唇立即就軟化了。

元櫻張嘴正欲喝湯,坐在旁邊一張臉便在眼裏放大,他正伏着桌子睜眼看她,眼睛裏的期待無線放大,看着那滿懷的期待元櫻突然想起一個下雪天,她擡頭看天,數不盡的雪花約屑從很遠的地方朝自己撲過來,趙晢此時的眼神與那滿天飛雪無二。

被他如此細致地盯着,元櫻喝不下湯,她又放下勺子,那柄勺子落入湯中時濺起兩朵湯花不過迅速融入湯中,只剩下兩漣漪。

“你怎麽不喝了?”趙晢還等着她喝了湯後好歹誇誇自己,都說吃人家的嘴軟,雖然現在她還是吃自己家的,不過總有一天會跟着自己吃穿。

元櫻沒有胃口地看着他,“你這樣看着我,我怎麽喝的下去?”若非看了一晚上賬本肚中真有些犯饑,元櫻才不願喝這湯。

“那我不看總行了罷。”趙晢擡手一只手覆在雙眼上,他指長且瘦細,手背上的那塊皮真叫價值連城地完璧黯然失色。

元櫻這才轉身喝湯,鴿子湯的香氣淳厚,喝了小半碗也不覺得肚中膩味,她伸手去拿帕子擦嘴卻猛然發現趙晢覆在眼皮上的手指打開一條縫,他正從縫隙裏看着自己,如此光明正大。

一對上元櫻的視線,趙晢慌忙地合上兩指縫隙,元櫻靜靜地等了一會,趙晢果然以為元櫻不再看自己又堂而皇之打開一條縫隙,結果被抓了個現行,他将錯就錯得透過兩指縫隙看元櫻,還牽動唇角一笑。

“你這是一葉障目。”元櫻已經喝飽了,她擦了嘴放下帕子。

趙晢接話,“一葉障目也障不了看你的視線,可見一葉障目是分人的。”他放下手,發現元櫻只喝小半碗鴿子湯,“怎麽就喝這麽點,再多喝一碗,你這兩日勞神費力。”他端起碗準備再添一碗,元櫻擡臂按下他的手,“我已經喝飽了。”

“你就喝這麽點,日後如何為我管家為我生兩個大胖小子。”雖納悶,趙晢依然把碗放了下來。

元櫻反駁,“誰要給你生大胖小子?”提到這話,她的耳根子成了蝦子紅,不待趙晢開口她又說道,“且不論你能不能醒過來,就算醒了過來也有那成群的莺莺燕燕替你生孩子。”元櫻心中對生兒育女一直有芥蒂,她聽說母親往上三代女子生産總是被鬼門關就被拖進閻王殿,留下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受苦受罪。她活到十五歲,在沒有親娘庇護的十五年裏每一天細微的長大,于她而言都很難,她不想日後留下可憐的孩子遭罪,故心中一直堅定日後不生孩子,況且連個心上人都沒有,又何苦替別人去鬼門關趟渾水。

“莺莺燕燕?”趙晢一直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嘴裏樂意為夫君納妾的,沒想到還有樂意小妾為夫君生子的女子,他在皇宮長大,裏面的莺慚燕妒的事情太多,也有太多無辜的孩子為生母做的孽贖罪。

元櫻點頭,“你娶我,不過是為了壓制你的命格罷了,我做到這份上就好,至于孩子那是以後的事,也是別人……”的事……

最後幾字沒機會說出來,戛然而止,趙晢神色嚴正,修長的食指抵着元櫻軟如雲的唇,他一字一句:“我只會娶你一人,你若是不願意那就不生了。”

皇宮裏的是非太多了,不僅是可憐無娘寄人籬下的孩子,更可憐的是那些不受寵的妃子,她們以丈夫為天以丈夫為地,沒有夫君的恩寵,她們如花期尤為短暫的昙花。即使貴為一朝皇後,也不可避免為夫君傷神,無數個夜晚,趙晢親眼目睹母後灌下一碗安睡藥入眠,因為她的夫君美夢在她人枕邊。可是母後不得不寬待嫔妃們,事事為她們做主為父皇着想。可憐的女人數不勝數,其實趙晢覺得最可憐的還是父皇,身邊安枕多少樣貌昳麗的女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人安枕一生。

趙晢不會成為父皇那樣的人,更不會允許元櫻成為母後那樣的女子。

心跳漏了半節,元櫻竟然一時間忘了打掉他的手,暖玉敲門進了屋子見元櫻身子僵着有些疑惑,“小姐,熱水已經打來了。”

被這樣一提醒,元櫻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避開正面看趙晢,不知是中了什麽邪,剛才那一瞬間她竟然心動不已,她深呼吸幾口氣,可是越深呼吸越無法靜下心來。

暖玉本就極為關注元櫻,在她離開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怎麽大小姐臉又紅又燙,“小姐,您沒事罷?”

在元櫻洗漱時,暖玉一雙本分的眸子露出幾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她試探道:“小姐,我剛才在打熱水回來的路上碰到廚房的丫鬟,問我您睡下了沒,她們給您送湯過來了,說是本來熬好的湯突然不見了,把她們急的不行最後沒有辦法只能重新熬湯又怕耽誤時間打擾您休息。”

浸在水裏的手一僵,元櫻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問那小丫鬟她們熬的湯是不是蟲草花鴿子湯,她們說是,我便解釋道湯已經送來了也許是哪個丫鬟送來了沒說,就讓她們把湯端回去了。”暖玉看似不經心實則處處留意元櫻的反應。

元櫻随口一說,“也許是哪個不懂規矩的送來了沒和大家知會一聲罷。”

匆匆洗漱完,元櫻反常地看着暖玉,一口否定:“沒什麽事你下去罷,蠟燭我自己吹。”

那個罪魁禍首看到元櫻半天還亢奮着,他情不自禁地牽動嘴唇,意味深長地和她道安,“明日你還要跟着祖母學不少東西,早點歇下罷,可別胡思亂想,容易失眠。”

說完,趙晢就走了。

元櫻自己都沒注意,她居然憋了一口氣,若不是那個撩撥自己的始作俑者走了,她可能就成了城西街頭一條河裏的河豚,她以手作扇在兩邊耳旁扇風,撲面的卻是熱風。

最令元櫻心跳非常的是,剛才那番話總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真是愁人。

元櫻走到窗前看月亮,月亮灑滿大地如同白日光輝落在海面,說起來元櫻如今在的不就是見到微光的海底嗎?

倏然,她發現門前樹上有一個玉立枝頭修長的人影,他正靜靜注視自己,目光混進了月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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