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壹
遇刺
金陵,慎王府。
江南的夏日最是悶熱,饒是府邸中種滿了苦槠,又挖了幾汪池塘,府裏的仆人依着王妃的命令時不時去冰窖裏取了冰塊放到書房外面,也不能消暑。
天色将晚,書房裏早早掌了燈。天氣熱得教人犯困,書房外守着的小厮倚在牆上打瞌睡,呼嚕聲比雷鼓似的知了叫還要響。
何挽的陪嫁阿靈重重地咳嗽了幾聲,那小厮才一個磕頭醒了過來,朦胧的睡眼好一會兒才瞧清楚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連忙跪下行禮。
“王妃萬安,王妃萬安……”
阿靈賞了那小厮一個白眼,啐道:“怎麽着,去夢裏當差了?!”
小厮擦了擦臉上的汗,睨着王妃的臉色,誠惶誠恐:“這、這是殿下說奴才要是困了可以睡的……”
聞言,何挽嘆了一口氣,握着和離書的手緊了緊。
慎王是當朝有名的賢王,事上恭謹,待下寬仁,卻偏偏對她這個王妃沒有過什麽好臉色。
因着他另有一位愛而不得、此生無緣的心上人。
曾經滄海,所以自然不待見她這弱水一瓢。
何挽苦笑了一下。她五官生得精致,雖剛大病了一場,瞧着也是豔麗奪目的,這一笑,嘴兩旁陷下兩個梨渦,又顯得乖巧可人,氣韻風情,很是獨特。
只可惜那慎王從來沒把這風情看進過眼睛裏去。
她道:“無妨,勞煩替我通傳一聲,就說我有要事與王爺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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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應了聲,推門走了進去。
不多時便走了出來,恭敬地回話:“王妃,殿下讓您進去呢。”
何挽微微俯首,沖身後的阿靈道:“你替我守在外面,無需跟我進去。”
說罷便推門而入。
慎王不愛熏香,殿內便連個香爐都沒有。書房內藏書萬卷,鼻尖萦繞的只有紙墨香氣。
何挽嫁進王府後也停了用香,今天卻熏了衣服,腰間又挂了個香囊。
從此以後,她都不必再委屈自己,刻意迎合他的喜好了。
邊這樣想着,邊繞過數排書架,何挽這才看到了坐在書案裏的慎王李佑鴻。
那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也并未擡頭,握筆的手不停,寫的好一副鳳泊鸾漂之字。
饒是一天疲奔波憊,他的發冠仍梳得整整齊齊,即使是坐着,月白袍子上也無一絲褶皺。
燭光把他冷白的臉照得暖了些,水墨畫似的眉眼間卻仍然冷淡。
慎王李佑鴻愈是冷清持重,就愈是有人想看看他“熱”起來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外面冰涼的皮嚴絲合縫,無數人想撥開來,一睹那炙熱的內瓤。
何挽覺得自己是沒這個本事,于是想要“退位讓賢”了。
她福身行了禮,并未出聲,緩緩走到書案的另一側,理了理衣袍,跪坐下來。
并沒有猶豫,何挽摸出寬袖裏的和離書,放到桌案上,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把它推到了慎王眼前。
慎王這才擡頭看她。
對面的女人微微垂着頭,露出纖長的脖頸。頂妖治明豔的一張臉上仍是一副違和的倔強表情,卻又似乎多了些什麽。
細想起來,自從三月前骠騎将軍被南蠻擄走的消息傳到京中,何挽擔心兄長,一病不起後,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
李佑鴻把手裏的紫毫放下,看清了那是和離書,仍端得一副漠然不動,一如既往惜字如金,“何意?”
何挽擡眸與李佑鴻對視,不卑不亢,道:“妾身與王爺既然無法兩情相悅,不如早些斷了的好。”
聞言,李佑鴻垂眸,濃密纖長的眼睫遮住他眼底的情緒。
“不妥。”
“你與本王皆無大錯,和離不可兒戲。”
何挽不以為意,又把和離書向前推了推,“妾身心意已決,還請王爺成全。”
王府中綠樹成蔭,知了聲從初夏起就沒有斷過,說不上難聽,只是在這靜谧的夜中顯得很是突兀。
不過倒也不會比慎王落在何挽臉上的眼神更突兀了。
李佑鴻擡眸,彎月似的眼睛裹着夜色冷清,那眼神又冷又茫然。
良久,他俯了俯身,伸手勾起何挽的衣領,倏地把她拉近。
臉慢慢貼近,他附在她耳邊,一字一頓,“你心悅我。”
饒是這心事人盡皆是,被突然道破的何挽也不免有幾分窘然,臉一下燒了起來。
慎王側眼瞥了一眼她火燒似的面頰,睫毛輕輕掃過她的臉,又道:“……如今如願,卻要和離,為何?”
李佑鴻語氣淡淡的,漫不經心地念白一樣,壓過來的氣勢卻很是威嚴冷冽,何挽沒來由地怕,身子控制不住發起抖來。
他從未靠她這麽近過,近得能聞到他身上的紙墨香氣,連鼻息也輕柔地撲在她耳側。
“不必怕。”慎王微微松開了她,瞥了眼她發顫的腰肢,又克制地收回目光。
他道:“本王不會碰你。”
何挽閉了閉眼睛。
慎王君子端方,風度翩翩,是這世上風光無兩的男子。
金陵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傾慕于她,何挽也不例外。所以當初聖上下旨賜親的時候,她很是歡喜。
可沒想到這慎王當真是個情種,眼中除去那已經嫁給太子做小妾的戲子,再容不下別的女人。
成親整整一年,慎王不曾踏入何挽的月滿樓一步。
平時見了她,也多是冷言冷語,從不曾關心呵護。
她後了悔。
少女過往少不更事的悸動在冰冷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再者今上重病,皇權式微,兩人是由太元帝賜的親,一年前他們都是別無選擇,但此時卻是分開的好時機。
兄長被擄,生死未蔔,一場大病讓她想明白了很多。
人生本就苦短,她又何必為着這大不會有結果的一段情而賠上一生呢?
所以她拟了和離書,準備和慎王一拍兩散,各生歡喜。
何挽強定下心神,垂着眼睛,淡淡道:“兒時只覺南疆風景肅殺,如今離開故鄉多年,倒甚為想念......還請王爺成全。”
李佑鴻蹙眉,徹底放開了何挽。
眉眼間的不解與哀愁一瞬而逝,他端腕把筆拿起,只道:“好。”
他剛龍飛鳳舞地在和離書上寫下一個“李”字,書房外便傳來一聲尖叫。
是阿靈的聲音。
“王妃!!!有刺客!”
話音未落,窗外便翻進一身裹黑袍之人。那人手裏拿着出鞘的長劍,幹脆利落地朝書案這邊刺來。
李佑鴻先是側身護住何挽,随即一用力把她推了出去,才拿起蠟臺迎上那刺客。
書房內沒有趁手的武器,不過三回合,李佑鴻便落了下風,他不停躲閃後退,不多時已是退無可退,閃着寒光的劍直朝他小腹刺去。
一旦得手,李佑鴻怕是必死無疑。
千鈞一發之際,那刺客身後的書架突然一個接着一個地向下倒來,沉厚的古籍噼裏啪啦地砸落,刺客急忙一躲,李佑鴻趁機就要奪劍,兩人撕扯之間,一齊被倒下來的書架砸進了滿屋飛揚的塵土裏。
燭臺倒了,滿地的書都燃了起來,何挽本就病弱,方才使出渾身解數推倒了數個書架,此時已經沒了力氣,攤在一邊大口地喘着氣。
刺客整個人都被死死地壓在了書架下,李佑鴻的上半身還露在外面,不過方才數本典籍砸到了他頭上,此時似乎是暈了過去。
火燒得越來越旺,鼻子裏嗆得都是煙,耳邊一陣嘈雜,何挽卻已分不清是什麽的聲音了。
似乎是人聲,也似乎是水聲,朦胧間覺得有人把自己抱了起來,有人在一旁大聲地哭喊。
再醒來,已是在月滿樓的床榻上了。
阿靈候在帷幔外,一聽到聲響,忙跑了進來,看到自己家小姐微微睜開的雙眸,當即喜極而泣,一下撲到榻前,“王妃,你終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何挽擡起手,輕輕拍了拍阿靈的背,笑了笑,“傻孩子,哭什麽?”
她如今面色蒼白,連嘴唇都沒有血色,可笑起來仍是明豔動人的。
大康朝沒有那麽多講究,女子未出閣前也可以見外男。
太子與慎王第一次見她,是她初來京城的時候。
她打娘胎裏帶出許多病來,每日忙着吃藥看病,并沒有心思未施妝,穿得也素淨,側坐在荷塘邊看魚。
太子眼前一亮,敲了敲手中的折扇,稱贊何挽道:“骨中自有顏色,皮上何需妝畫?”
不過何挽未将盛贊她的太子看進眼裏,所有的心思都被太子身邊站着的慎王吸引了去。
慎王李佑鴻并未言語,對上何挽癡愣的目光,也僅是微微俯首示意。
當日春宴,太師府中人聲沸鼎,李佑鴻靜成了一道最別致的風景。
柳絮飄飛,他立于微風中,并不與一衆妄圖攀龍附鳳之人接觸,只是沉默地看着遠處。
他雖面無表情,但何挽沒來由地覺得他胸懷天下,滿腹愁思。
少女懷春,一見傾心。
何挽阖眸。
過往種種心動,是她該忘記的時候了。
阿靈扶着何挽起身,又給她拿了水來,喂了幾口,才道:“王妃,殿下被砸壞了腿,此時還沒醒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何挽搖了搖頭,虛弱道:“不想去。”
阿靈一怔。
小姐她一向最要緊王爺的事兒,這會兒醒了怎麽會不肯去看王爺一眼?
她試探道:“……王妃?”
何挽不想再提他,“阿靈,喚幾個丫鬟來給我梳妝罷,我想去王府的花園裏走一走。”
慎王府的花園是頂好看的,裏面還有一方養了許多鯉魚的池塘。
如今不再多看上兩眼,和離後怕是沒有機會了。
午時三刻,豔陽高照。
太子殿下心系胞弟,攜着厚禮到慎王府探望。
聲勢自然是一如既往地浩大,數十輛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裏頭滿滿都是上好的補藥與祈福的經文。
馬車停穩了,又是兩個撩簾,一人側跪着當人凳,太子打扮得是玉樹臨風,翩翩下車,手中折扇慢悠悠地在胸前扇着,好不惬意。
倒不像是來探望病人,更像是來郊游的。
門口是慎王府的管家領着一衆家仆在候着,見了太子,皆是跪地行禮。
太子的眼珠轉了轉,打量了一圈,嘟囔道:“怎麽不是王妃來迎接本太子?”
管家回話:“太子殿下不知,王妃她也受了傷,這會兒還修養着呢。”
聞言,太子面露失望之色,道:“那看來今天是見不到王妃了。”
“哎……也罷。”太子微微擡手,示意免禮,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樣子,“帶着本太子去見見三弟吧。”
已經過了将近一日,慎王殿下還是沒醒,且牙關緊閉,藥也喂不進去。
滿屋的仆從候在兩側。
床幔拉開,太子坐在榻邊,兄弟情深地摸着慎王的手,一臉欲哭無淚。
“雀奴啊,真是命苦,怎麽好端端地就遇到刺客了呢?”太子抹了抹臉上并不存在的眼淚,“不過你放心,二哥我已經在着手徹查此事了,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聞言,躺在榻上的慎王短促地皺了一下眉頭,被太子摸着的手也微微動了動。
太子吓了一跳,差點沒從床榻上摔下去,“他、他、他動了。”
咽了一口口水,太子伸手指了指榻上之人,“……三弟這可是要醒過來了?”
屋子裏候着的奴仆聞言連忙也圍到了慎王榻前。
只見那榻上的慎王蒼白隽美的臉上布滿愁雲,蹙着眉頭,小幅度搖動着頭,似乎是想從什麽噩夢中抽身一樣。
他的唇先是抿了抿,然後顫抖着輕啓,虛弱而驚慌地喚出了一個人的閨名。
“挽挽……挽挽!”
這兩個字纏綿在他舌尖,夢呓似的。
偏偏語氣甜膩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怕不是活見了鬼,慎王怎麽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完全架空。
文的後續劇情走向清奇,有關男主的人設問題,各位小天使們不要在序號11章節前吐槽啦,11章作話裏有解釋哦~
否則可能會誤傷,捂着着流血的心、氣息奄奄的作者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