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身不由己】

言語裏帶着幾分悵然,聽君擡起頭來,正見他垂眸望向地上的井口出神,便小心拿了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秋亦這才微微皺起眉。

“嗯?”

聽君有些試探性地笑了笑,五指微曲。

——公子從前,也住在汴梁?

這個問題他似乎不耐回答,只淡淡“嗯”了一聲,便沒有下文。

他不說話,聽君也沒法說話,兩人便如此安安靜靜地站着。

頭頂的星辰斑斑點點,落下些許星光來,和他手裏的燈盞交映成輝。秋亦素來喜歡穿寬松的袍子,他身形清瘦如竹,燈影之下便愈發顯得超凡脫俗,俊逸如仙,似隐隐有光華罩于周身。聽君歪頭看了半晌,直到秋亦莫名不解地對上視線來,方是如夢初醒,

“你在看什麽?”

她耳根子一陣發熱,心虛地搖了搖頭。

秋亦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擡眼看了看天色:“快子時了。”

時候的确已不早。地上的燈燭光芒搖曳,四周氣息寒涼,聽君輕輕呵了口熱氣,想這外面陰冷的緊,她不由關切道。

——公子還是快回去休息罷。

秋亦仍是不冷不熱地“嗯”了一句,繼而悠悠轉過身去。

“早點歇息。”

即便是背對着自己,明知他看不見,聽君還是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剛彎下腰去撿地上的燈籠時,驀地手上一抖。她疑惑着望了望秋亦的背影,心自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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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不是特意來陪自己等到子時的……

這個念頭剛一蹦出來,她就十分可笑的搖頭否決。

秋亦又怎會是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量來是自己多想了。

将井邊的雜物收拾好,此時已寒氣迫人。

她提着燈盞,緊了緊外衫,徑自往房中走。

不知是不是昨晚吹了一夜冷風的緣故,第二日一早,聽君便覺得略有些頭暈眼花,她出門打了水準備回屋梳洗,正巧秀兒也剛起床,一進門就被她那一臉潮紅吓了一跳。伸手上去探她額頭,那裏已是燒得滾燙,便連忙向管事的告了假,又請了大夫開了方子,整整一上午,她就在床上躺着昏睡,直到午後才醒。

秀兒去廚房端了碗稀粥,先盯着她把藥喝完,這才把稀粥盛來。

聽君捧着那粥碗,因滿口的苦澀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秀兒看着心疼,搖頭嘆道:

“你也是運氣不好,夫人偏偏挑你去拜這露天在外的井神。你說要是祭祀竈神爺和財神爺,也不至于染上風寒啊。”

聽君吃完了粥,臉色稍稍好了一些,她靠在枕頭上,擺了擺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病得不重,睡幾天應該就能痊愈了。

“哎,倒不是這個……”她努努嘴,翻着白眼心頭不悅,“指不定金釵和花開那兩個小蹄子又要去少爺夫人那裏嚼你的舌根了。”

聽君笑着搖了搖頭。

——她們要說,你能拿她們怎麽辦?難不成還能把嘴給堵上麽?

秀兒聳了聳肩,上前去替她把那空碗收起來。

“下午我還有活計要做,沒法子照顧你了,你好生睡一覺。捂些汗出來,沒準明兒便能好了。”

知曉她請的這半日的假也十分不易,聽君早是過意不去,示意她快些去忙。

——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你不必擔心。

“那……那好吧。”秀兒拿了托盤出去,走到門口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後者依舊是一副溫軟笑容,她呆了呆,神色有些變動,踯躅了少頃才舉步而走。

屋外,樹木荒涼,牆角略生雜草。

秋亦是在外面用了晚飯才回的山莊,天色已大暗,屋內尚點着燈。他剛坐下正準備喝茶,金釵就進屋裏來,頗為細心地給他倒茶研磨。秋亦揚了眉瞥了她一眼,随手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

“怎麽是你,聽君呢?”

金釵把那旁邊兒的一盞燈打上,回頭來笑道:“聽說是昨兒祭神吹了冷風,眼下着了涼,正在屋裏睡着呢。”

“着了涼?”他禁不住冷笑,“就這麽一會兒便病倒了,當真是弱不禁風得很。”

金釵一聽他這麽說,忙不疊地點頭應和。

“可不是麽,都說她嬌貴得緊。仗着自個兒模樣有幾分姿色,還真把自己當小姐了。合着有小姐的心沒小姐的命,說來也是白搭。您瞧她白日裏起得晚,活兒做得不多,晚間早早就回去了。

夫人不過讓她拜個神,還沒隔天兒呢就嚷着說頭疼身子虛,像是咱們別的姐妹沒吹過風似得,就她一個人事兒最多了。”

秋亦放下茶杯,連眼皮子也沒擡,口氣清淡:“我讓你多嘴了麽?”

看他那表情也瞧不出是喜是怒,金釵沒敢再多言,只得默默打掃裏屋。

過了半晌,聽得他偏頭問道:

“她住在哪個園子?”

金釵擦着花瓶,一時沒明白過來這口中的“她”是只得誰。

秋亦見她半日不答,不由拿手指敲着桌面,又重複道:“聽君住在哪個園子?”

“在……在咱們院子旁邊的樓外樓。”

後者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金釵捧着那花瓶,猜不透秋亦心裏作何想法,正覺奇怪,忽見他自椅子上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就往外面走。

且說秀兒在門外倒了髒水,拎着木桶想要些熱水來洗澡,剛出了垂花門,迎頭就撞上秋亦,她駭了一大跳,忙把木桶背到身後,一臉驚異。

“三、三公子……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秋亦往她臉上一掃,自記不清她是什麽人物,只朝那前面的房舍輕輕颔首:“雲聽君可是住在此處?”

“是……”秀兒說完,便急急又道,“三公子,這可是下人住的地方,您……您怎麽能來這裏呢。”

秋亦不以為意地甩了袖子,作勢就要往前走:“我去哪裏,還用得着你管?”

秀兒大着膽子上前攔他,一雙腿卻抖得不行:“可可可……可是前邊兒那是人家姑娘家的住處呀,您這麽貿然進去,不太好吧?”

聞得此言,秋亦倒是緩緩收回腳,仔細一想,點了點頭:“那倒是。”

秀兒暗暗松了口氣,卻聽他又道。

“那你先同她說一聲便是,我随後再進去看她。”

“……”

想不到這三少爺說話這麽不留餘地的,秀兒提着木桶,火急火燎就往屋裏沖。床上的聽君尚低頭在縫袍子,聽得聲響,才擡起頭來便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扶着門,一臉驚慌失措。

“不……不好了!”秀兒放下木桶,喘着氣兒,指着外面就道,“三、三少爺來了!”

聽君聞之就是一愣,把手裏的活計擱到籃子裏,伸手一擡。

——他來這裏作甚麽?

“誰知道啊!”秀兒飛快把自己那一床亂糟糟的東西整理好,顧不得細想,“他好像是來找你的。我看沒什麽好事兒……該不會是因為你生病怠工,他來找茬的吧?”

——找茬?

秋亦是會為了這點小事大動幹戈的人麽……

聽君猶自不解地抓了抓耳根。

看着不像啊……

“哎喲,你以為呢?主子跑咱們這地方來,哪能有什麽好的。不是來挑刺的就是來找麻煩的,定是金釵那丫頭在少爺耳根子邊兒胡扯,他一氣之下,就準備來尋你算賬。”

秀兒一面拍着枕頭,一面絮叨。

怎料剛打理好一回身,秋亦就站在她對面,吓得她險些沒站穩。

“三、三少爺。”

秋亦倒也沒拿正眼瞧她,大步走進來,聽君見狀急忙披了外衫下床給他施禮。

屋內倒還算暖和,秋亦舉目四顧一番,才淡淡垂下眸,地上有人單膝而跪,她身上穿得單薄,臉色略有些不正常的發紅,嘴唇卻還是蒼白的。的确是染病的症狀。

……

秋亦一句話不說,秀兒就立在他背後,亦不曉得怎麽開口才好,聽君擔憂地和她使了使眼色,後者那表情回應得格外猙獰,也不知想要表達個什麽意思。

氣氛正僵持不動,驀地,聽君只覺額上一熱,秋亦不知幾時出了手覆在她額頭,這一瞬,別說是她,連秀兒也登時雙目圓瞪。

“燒退了。”隔了半會兒,他緩緩收回手,面上波瀾不驚,“你起來,回床上躺着。”

聽君腦中混沌一片,還在思索他這句話裏的意思,秋亦卻已不耐煩地重複道:“愣着幹什麽?還不起來?”

聽君不敢怠慢,緩緩起了身,仍是猶猶豫豫望着他臉上表情,慢慢回了床上蓋了被衾,一時又莫名得覺得渾身不自在。

秋亦信步走至床邊坐下,随手又将她手腕抽出來,兩指扣在那脈門上,靜靜聽了一陣。

“沒什麽大礙了。”

三脈雖虛滑,不過不顯疾象,今日吃了藥,想來還是有效。

他将她手又放回去,拿被子掩好,末了叮囑道:“這幾天吃些清淡的,最好問那廚子要一碗生雞蛋來喝了。”

聽君依言點了點頭,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問他。

——少爺……還會看病麽?

“早些時候跟着師父學了些皮毛。”秋亦并不在意地回答,起身往那桌前一坐,餘光見秀兒表情木讷,歪着頭,似乎還沒緩過神來。他擰了擰眉,解釋道:

“我不過是不喜那些聒噪之人在身邊伺候罷了。若非是你這般不争氣,我也不至于麻煩來跑一趟。”

聽他這麽說來,聽君頓然覺得是自己身子太過嬌氣了些,平日裏就已受人閑話,眼下更不該因病告假,更惹人非議。

——公子放心,我明日……明日應當就能好全了。

“哼。”他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也沒再說話,只信手端了桌上的茶水來吃。可這屋裏的茶秀兒并未換過,一口喝下去冰涼入喉,秋亦當下便皺起眉來。

秀兒那是看得心驚膽戰,上前就去拎茶壺。

“奴、奴婢這就去給你煮茶!”

還沒等秋亦回話,她一溜煙風風火火跑了出去,連門也忘了關,那帶起來的風吹得門扉一搖一晃,吱呀作響。

秋亦暗嘆了口氣,竟有些許無奈道:“這家裏頭,真沒一個省心的。”

他話中嫌棄之意絲毫不掩,想起從前秋亦一直在外,卻不知又在一個什麽樣的省心地方住着,聽君遲疑之下,悄悄支起身子,待得他目光瞧過來時,方問道。

——公子從前……都住在哪裏?

這個問題一出,他神色略有些黯然。

“青木山。”

青木山?

記憶中那是個頗為偏僻荒涼之地,聽君打量他神情,又小心翼翼地并攏兩指。

——是老爺……安排的住處麽?

“不。”他冷言否定,“只是個小竹屋罷了,從前師父在的時候還算熱鬧。到後來,他出門雲游四海,我便一人居住。”

原來這些許年,他都是孤身一人。也難怪不喜人伺候。

這會子,聽君倒有些明白他對秋老爺的态度是因得什麽緣故了。

想來任是誰這般被自己的親人扔到外面不聞不問,心中皆會如此怨氣罷……

外人看這明月山莊富麗堂皇,不可一世,怎料得其中會有這麽一本難念的經。

秀兒跑去煮茶,也不曉得要耗上多久時間,聽君抱着被衾,手指不安地摩挲着上面的繡紋,總感覺與他同處一室有哪裏不對勁,正糾緊着去瞅秋亦的舉動,卻不料他一雙眼睛落在床頭那擱着衣袍的籃子裏,表情深邃難測。

這件衫子是前幾日君昔時托她縫補的衣裳,正巧今日得空才拾着,哪裏又想得到他偏偏會來。屋中有男子衣袍的确是于理不合,她忙起身,撿了那衫子要解釋。

——公子,這袍子其實是……

不想,他清清淺淺地開口打斷:“這袍子是什麽,與我何幹?”

……

看他那表情,分明和這話截然相反,聽君頓時糊塗,也不知自己是接着解釋好,還是別再多嘴的好。

尚沒掙紮出個結果來,秋亦就已先拂袖出門,外邊兒的秀兒提着熱氣騰騰的茶壺剛跑進來,嚷嚷道:

“公子公子!這裏茶!”

秋亦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側了身子大步便走。

冷風直直往裏頭灌,秀兒一手拿着那茶壺,立在門口百思不得其解。

“這祖宗,誰又惹他了……”

回頭看見聽君縮在那牆角,一臉茫然地望着她,亦是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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