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城門失火】
翌日起身,頭已不再暈眩,聽君仍是早早去秋亦院中服侍伺候,自那以後倒也沒再出什麽別的事情。
臘八過去不久,沒幾日便要過年了。
明月山莊對于這般節日倒還算近人情,莊中但凡想回家團圓過節的,離家近的皆可去管事處告個一日半日的假,若離家遠的,那便要夫人親自批允了才能走。
秀兒家住在蜀地,來回趕馬車就得花上兩日,這次提前告了夫人,那上頭的話還沒下來,自己就先在屋中樂得睡不着覺。
“聽君聽君,你快來給我瞧瞧!”
她把那家書瞅了個遍,終究還是遞給她,一臉期盼:“信上寫的什麽?”
聽君因放下手裏的女紅,接過那信紙默默讀了,嘴角一彎,擡眼朝她一笑。
——你兄長在信上說,你們家中又添男丁了,你娘正高興呢,也惦記着你,問你今年幾時回去。
“我們家有男娃娃了?”秀兒險些跳起來,拍手笑道,“定是我嫂子争氣!那還有呢?還有說別的什麽沒?”
聽君又複看了一道。
——你爹爹讓你若是經過潭州去給他帶些白蔗回來。
“我爹就愛吃那潭州的白蔗,上年便讓我買了,看着牙齒不好卻老愛吃這些玩意兒。”她嘴上這麽說,眉眼間卻盡是笑意,那神情幸福洋溢,連聽君也禁不住随她一塊兒高興去了。
獨自樂了一陣,秀兒看她還在那裏繡樣子,搖着頭提醒道:“你啊,也歇着點。馬上就該正月了,本不宜動針黹的。”
聽君卻是在補昔時的那件衫子,她用嘴咬斷線,細細舉着瞧了瞧,方才安心收好。
——正是快到正月了,才要把這些活計做完。屆時二小姐要回來,夫人又不喜見人動針線,交不出東西給她,只怕又會挨罰的。
“哎……你也是……”秀兒說了一半,又不知怎麽勸她才好,只瞧她那認真的模樣,心中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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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你過年,都不回家的麽?我看你家中也沒書信寄來……”
聽君神色沉靜,垂眸将那繡品上多餘的線剪斷。
——我家中,爹娘早已過世。只在江陵有舅舅和舅母,不過來往并不密切……大約也不太願意我回去過年吧。
若非是揭不開鍋,舅舅也不至于把她送到這裏,元旦若是回去了,多一個人吃飯,他們也高興不到哪裏去。大過節的,她又何必給人添堵。
秀兒抿了抿唇,見她表情不自然,思及是想到什麽傷心之事,忙尋了話岔開。
“其……其實也沒什麽啦。夫人這麽一個好熱鬧的人,等元旦之時,必然會把莊裏弄得格外喜慶,到時好吃的好玩的,也少不了你的啦——”
聽君對這些無甚興趣,無所謂地搖頭笑笑,接着刺繡。
然而事與願違,今年秋夫人因惦記着秋老爺的病情,又念着江陵那邊的姊妹,遂帶了親信,攜同秋亦,前去江陵那邊過年。一面可尋訪名醫,另一面也可增進姐妹感情。
因此,元旦前後幾日,明月山莊內都是冷冷清清的,別說好吃好喝,就是連過節的氣氛也是半分也沒有。
乍一看去,燈火不點,人聲不聞,陰森森的,着實是凄涼無比。
正月初二。
今夜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常德城外小樹林間,陰風陣陣,樹葉沙沙作響,隐隐還能看得幾點忽明忽暗閃爍不定的火光和一道黑漆漆的身影。
待得走進細細一瞧,那其中正有一人踉踉跄跄地往這邊跑來,他身上七橫八豎多處受有刀傷,鮮血滴了一路,一邊走着還時不時往背後看,仿佛是被什麽人追殺一般。
腳下行至那青石板鋪成的小道上,前方不遠便能看得明月山莊裏那明月樓的一角。
昔時扶着近處的一棵老槐樹低頭喘氣,眉峰一蹙生生吐了口血水出來,他擡手一抹,側耳傾聽時并未聽得什麽動靜,量來那些人還尚未追至此處。
他稍稍寬心,靠着樹幹緩慢坐下。
粗略檢查了一下身上的傷痕,刀傷劍傷雖多,但都只是皮外傷,最要命的還是那之前挨的一掌,眼下五髒六腑刺痛難忍,丹田之內氣息大亂,半分力氣也使不上。
他自懷裏摸出紗布,抖着手塗上金瘡藥,先将手臂上最大的一道傷止住血,繼而又咬了咬牙,狠狠把那插/入腰間的刀片一把拔/出來,登時血液噴湧四濺。
早知會被人偷襲,當初也不該不聽手下人勸阻。
他是沒料到這群道士居然大過年的連家也不回,只在那青樓門口蹲他了一夜,就憑着這份毅力,自己還真有些佩服。
心頭自嘲的笑了笑,正要解開外袍,驀地耳邊卻捕捉到一絲聲響,昔時當即抽出寶劍來,劍光一掃,直指那草叢之後。
“什麽人!滾出來!”
靜默了片刻,聞得些許窸窸窣窣地聲音,他再擡眼時,正對上一雙清亮惶恐的眸子,在昏暗的星光下顯得朦胧不清。
昔時微微一怔,眉頭輕輕松開,把那劍随手放了,輕聲道:“是你啊……”
槐樹一旁,聽君抱着才從常德城內采買新鮮的瓜果,讷讷地望着他。莊內沒了廚子,連蔬菜都得要親自去買,怎想正巧路過此地,又委實沒發現他躲在那大樹後面,方才那一劍的确是把她吓得不輕。
昔時眼下沒功夫搭理她,伸手褪了那身帶血的袍子,草草上藥。這秘制的金創雖能很快止住血,但如若不及時處理傷口,往後只怕有大麻煩。
見他自顧忙自己的,聽君立在原地,琢磨着要不要告辭離開。猶自發了一會兒呆,因見他滿身是傷,血跡斑斑,越發看不下去。她小心把裝着果蔬的籃子擱在地上,俯身下去瞧他。
覺察到身側灼熱的視線,昔時莫名地停下動作來,偏頭望去。
聽君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低頭又遲疑了一會兒。
——你……你這身傷……
昔時看她神色躲閃,禁不住感到好笑:“怎麽?吓到你了?”
“這還算輕的,當初殺上少言山搶武林令牌的時候,我可是頂着肩胛上插着的長劍,一戰便是三個時辰。”
聽君警惕地皺了皺眉,猶豫着問他。
——那你,是被誰傷成這樣的……
這個問題問得太不給他面子了,昔時揚了揚眉毛,拒絕回答。簡單地給傷口抹了藥,拎起那件已被劃得破破爛爛的衣裳,表情嫌棄地穿上了身。
“對了,正好你在這裏,帶我進山莊裏先避一避。”
聽君聽得訝然,不着痕跡地後退了一步,擺了擺手。
——我一個丫鬟,是不能随便帶外人回莊的。
“我怎麽能算是外人呢!”昔時死不要臉地朝她一笑,上前就欲牽她的手,“怎麽說我也是你們家公子的舊相識不是?更何況……我還救過你兩次呢,你可別忘了……”
他話音還未落下,身後卻猛地襲來一陣寒風,昔時劍眉微凜,飛快出手拽了聽君便往一側閃去,只見一把鋼刀斜飛而來,不偏不倚地釘在那槐樹樹幹之上。
聽君尚不及反應,昔時将腳一擡把擱置地上的劍拿于手中,收了适才的玩笑神情,戒備地看着四周。
那黑壓壓的林間忽有幾點亮光悠悠逼近,且聞得那裏頭有人朗聲喝道:
“君昔時,看你今日還能逃到哪裏去!”
聽君擡眼一望,只見那樹林裏竟走出十餘個身着道袍的人來,他們手中皆持寶劍,背後一個青藍劍匣,腰上配玉,頭頂束冠,仙風道骨,可這眸中卻是透着一股殺意。
昔時冷下眼神四顧打量,這些個人雖單打獨頭鬥不過他,可這人數一湊上,自己如何也應付不過來。現下這荒郊野外,盡是高大的老樹,沒有矮從石林,饒得想尋個藏身之所也是難得緊。一時半會兒腦中混雜不清,無論如何還是先穩住這些人為好。
他思及這般,忽出言笑道:“盤雲教妄稱江湖正教,我看不過浪得虛名罷了,你們一個個兒的,不敢和我過招,只想着靠人海戰術擒我。就這樣……還妄想與全真教齊名,當真是笑話。”
那為首一人拿着拂塵厲聲呵斥:“君昔時,你莫要在此出言不遜。對于你這般小人,哪裏需用江湖道義,你本就是個不忠不義之人,還有臉造次!”
“說得對!”身後一幫小輩跟着嚷嚷,“就你這殺兄□□的江湖敗類,即便我們人多欺了你,也無人會說我們不道義,落得笑柄的,只有你!”
“就是!”
“就是!”
底下一群人起哄。
昔時心頭火冒三丈,正咬牙思索着怎麽脫身,餘光看得那偷偷準備溜的聽君,他腦海靈光一現,還沒等她繞到大樹背後,一把就将她拉至身前,反手拿了劍,橫在她脖頸間,口氣極其陰冷。
“你們既是不講道義,那即便我殺了這個小丫頭……也無所謂了?”
微涼的劍刃架在肩上,似乎一動,就會胳膊咽喉,這一瞬,她大腦一片空白。
一幹道士皆是一怔,起初見那姑娘站在一邊兒,氣息聲重,不像是個會武功之人,想來若是他同黨也不用放在眼裏,怎料得昔時會突然出這一手。靜默片刻,只聽旁的一個小道士對那領頭道長道:
“師兄,此次機會千載難逢,不能因小失大啊……”
那人聽說,皺着眉便喝道:“荒唐,未達目的這般不顧及他人性命,和這魔頭有什麽兩樣!?若以後傳到江湖上去,我教顏面何在!”
小道士被他訓得臉紅耳赤,不敢再言,只唯唯諾諾應着:“是……師兄教訓得是。”
“對對對,這位道長說得極是。”昔時厚着臉皮在對面笑着應和,“你瞧瞧人家姑娘,本就是個啞巴,已經夠可憐了,如今又要被你們害得身死樹林,啧啧……多無辜啊。”
“君昔時!你胡說八道些什麽!”那其中道士氣得牙癢癢,恨不得就沖上來,“明明是你把人家挾持着,反而還賴我們!”
“诶——”昔時将眉一挑,一本正經道,“你們想想,若非是你們把我逼到絕境,我又怎會出此毒手。凡果并有因,你們也難逃幹系!”
“你!——”
“好了!”那為首之人一聲厲呵,底下幾個道士遂都閉了嘴。
他在原地斟酌了少頃,無奈地問他:“那你說,你要怎樣才肯放了這位小姑娘?”
“好說好說。”他張口便道,“只要道長放了我,我自然會放了他。”
立馬就有人怒道:“廢話!放了你,我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放了她!”
“師兄,這小子一向說話沒個靠譜的,不能随意放他走啊!”
那道長皺眉不言,似在思索。
昔時見他表情,心知有門,重重咳了兩聲,裝模作樣道:“哎呀,既然你們這麽不相信我,那我就只能拉着這位姑娘和我一塊兒上黃泉路喽——”
他言罷,竟真的加重了幾分力道,聽君驟然感到脖頸間傳來陣陣刺疼,随即便有血液滑落在手背。她心裏暗自叫苦,這會兒方想起秀兒的話,只恨自己太過大意,沒想到他果真是如此一個心狠手辣之人……
“你、你且等等!”看他說動手便動手,那道人也是一慌,忙擡手制止。
“道長有何話講?”
“……”道人眉頭深鎖,忽而道,“這樣,我等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之內,我不會派人拿你。不過,這一炷香以後,無論你走不走得掉,放不放人,但凡被我擒住……就別怪我教不客氣!”
盤算着明月山莊已離得不遠,一炷香的時間必然夠了。
昔時微微一笑:“道長可要說話算話啊,到時候別在人背後玩陰的……”
“呸,你以為我們是你麽!”
道人一甩袖子,背過身去,厲聲道:“你還不走?”
昔時抵在聽君脖子上的劍仍舊沒有放下,他面對衆人謹慎地一步一步後退,直到前面的草叢能把他二人身形隐住時,他才一把扣住聽君的手腕,低聲道: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