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繡花牡丹】
還沒等聽君想好該怎麽回答,站在秋亦背後的昔時早是殺雞抹脖子地給她使眼色,她心裏暗暗好笑,面上只佯裝尴尬,遲疑了半晌方解釋。
——是昨晚追殺君公子的幾位道長誤以為我與他是同夥,所以才不慎傷了。
似乎把矛頭都丢給人家有些不太厚道,聽君默默在心裏向那幾個道士道了歉,算是賠罪。
“道長?”秋亦勉強看懂她比劃之意,皺着眉喃喃自語,“哪個教派的?”
話音才剛落,那前頭忽有個小厮急急忙忙跑過來,沿途還險些被那欄杆絆了一跤。
“三、三少爺!大事不好了!”
他語氣極其不耐:“又有什麽事?”
小厮被他那張黑臉吓了個半死,後面的話盡數噎住,吞了好幾下口水才哆嗦道:“那、那個……山莊門口,不知從何處來了數十個道士,嘴裏嚷嚷着要我們放什麽人出去。”
秋亦略一颔首,有意無意看了一眼昔時,後者兩手一拍,攤開,滿眼無辜。
他皺眉厭煩不已,遂又問道:“他們還說什麽別的沒有?”
“他……他們還說……”那小厮偷偷瞄着他臉色,“還說若是我們不放人,他們就要不顧江湖道義,殺進來親自找了……”
這話還沒說完,就聽秋亦一聲冷哼。
“好大的口氣!”
“少爺……咱們現下應該怎麽辦?這府上的男丁大半都回家過年去了,夫人也還沒回來呢,不然、不然還是……”
“人家都找上門來了,還能怎麽辦?”秋亦波瀾不驚地打斷他,繼而腳步一轉,面朝回廊,“我倒要看看,他們有幾分能耐。帶路!”
“啊?可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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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路!”
小厮左右無法,只得走在前面引路。
聽君望着他二人背影走遠,正要回屋,不料昔時卻一把抓了他,笑得眉飛色舞。
“你走什麽,咱們跟上去瞧瞧。”
聽君登時搖頭又擺手。
——我還是不去了。
“不行不行,有好戲看怎能錯過,我說去一定得去!”
言罷也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拖着她就往大門處走。
明月山莊地處常德以北,占地十數頃,其中建築頗多,亭臺樓閣,竹樹山石,花柳園苑瞧得人眼花缭亂。那大門就更是莊嚴肅穆,門口兩尊石獅子靜立,另有大理石砌成的一道石階,石階兩旁皆植松柏,郁郁蔥蔥。
且說昨日盤雲教的衆道士追昔時至此,因念及山莊地位,夜間不敢亂闖,但苦苦等了一夜,也不見那賊人出來,難免心急,于是便領着人就在門外叫喊。
幾個年輕弟子徘徊半天,面面相觑後,終是按耐不住,大聲質疑道:
“那個去通傳的小厮怎麽還不回來?莫不是敷衍咱們的吧?”
“師兄!”其中一個揚了揚手裏的劍,一臉正氣道,“依我看,咱們還是別管那些個什麽禮數了,直接沖進去罷,萬一讓那賊子趁機溜了豈非功虧一篑?”
這為首的大師兄本就等得心煩意亂,聽他幾人扯來,心情愈加不好,起身便喝道:“你們懂些什麽!那明月山莊和咱們教素來是有些交情的,每年光是做法事的銀兩都夠你們吃喝好幾輩子的了!若是和他們鬧不愉快,只怕掌教還要怪罪于我,你們這些蠢材!”
聞得他這般話語,底下人霎時不敢再出聲。
正在這時,莊內倒傳來些許動靜,衆人忙紛紛走至門前。只見那花臺之後走出一個人來,一身竹青長袍,裏襯白色長衫,青絲束冠,腰佩白玉,容貌俊朗,氣度不凡,就是臉色有些陰冷。
衆道士不曾見過此人,自也不知他來歷,正踟蹰間,身後的小厮面帶微笑上前鞠躬施禮道:
“幾位道長等久了,這位……便是我家三公子。”
那為首的道人聽得“三公子”幾個字,眉毛不由得一揚:“那不知貴府的秋莫秋老爺和秋夫人現在何處?”
“哦,老爺夫人都去江陵過年去了,眼下府上之事是咱們三公子做主。”
道人悠悠颔首,心自忖度。這秋家的三少爺據說出生并不光彩,且常年被驅逐在外,那秋莊主應當也不曾看重他,量來不用放在眼裏。
秋亦淡淡掃了他一眼:“道長是以為,我說話做不得數麽?”
“公子哪裏的話。”心裏雖看他不起,嘴上卻還客套道,“秋公子乃少年才俊,我等又怎會輕慢。只是……這潛入貴府的歹人,不知可否……”
“道長幾時見得有人在我山莊之內了?”秋亦不答反問他。
那道人沒聽出他話裏意思,只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昨日我率衆弟子追那惡人至此,他身受重傷,一路上皆有痕跡,可在莊外血跡便斷掉,想是他逃入其中藏了起來。公子若是不介意,我等倒能幫忙将其擒拿。”
不料秋亦卻不冷不熱地開口拒絕:“那還真是不好意思。讓道長帶這麽些人在我莊內搜人,在下介意的很。”
“你!”
底下幾個小道士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上前便指着鼻子罵道:“你這厮還當真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師兄如此好言相待,你竟這般不領情!”
秋亦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誰說他好言相待,我就定要領他這個情了?此地乃我明月山莊,容不容你們進來,我說了算。
諸位,請罷!”
花臺後不遠處的雕欄旁,昔時正拉了聽君伏在那兒探着頭偷聽,因見這小道士口出狂言,他不禁樂了:“這小子可死定了,秋亦此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他不知道,一會兒有得苦頭吃。”
聽君聽着這話奇怪,歪頭去問他。
——怎麽?三少爺還會功夫麽?
“那是自然。”說起這個來,他倒是一臉豔羨,“你別瞧他這樣,我師叔門中最能打的就是他了。不過為人太懶了些,平時不愛動手罷了。”
那山莊門口的衆道士見他話不多說開口便下逐客令,想昨夜一夜露宿在外,又在此等待這麽長的時間,心中難免不平。交頭接耳了半日,人群裏就有人沉不住氣,拎着劍上前喝道:
“好你個大少爺,我們要替你抓賊人,你還惡語相向,我倒要看看,這山莊有何能耐,能攔得住我!”
他說完,氣焰嚣張,大步流星就要往裏頭走。
秋亦本轉身要離開,因聽他大言不慚,耳邊又聞得腳步聲,略略将身形一偏,聚氣于掌,擡袖便朝他胸口拍去。
那人哪裏料得他會突然出手,硬生生吃了這一掌,口中鮮血一噴,就被他擊飛老遠。底下一幹人等瞧他已然動手,也紛紛叫嚷上前,劍鋒直指他面門,秋亦卻是絲毫不顯紊亂,腳步一閃,微微一挫避開刀劍,繼而将手一扣擒了來人胳膊,左掌一推一送,手法飛快,登時就将其擊倒在地。
大門之前的空地上,只見他數人亂鬥于此,刀光劍影交錯,地上煙塵皆被勁風卷起,揚揚灑灑,如霧如雲。
昔時靠着那欄杆津津有味地看着秋亦一招一式,時而還搖頭有模有樣得一番點評。聽君卻是一句話沒聽懂,那武功是好是壞,她自然分辨不清,只瞧秋亦一人赤手空拳,周遭道士卻皆拿了利劍,怎麽看都有些吃虧,心裏也不免緊張擔憂起來。
從前父親乃是文官,雖會些拳腳功夫,可也從未在自己面前舞刀弄槍,她是頭一遭這麽真真切切地看得人打鬥,也是頭一回見秋亦動手。
飛揚的塵土和眩目的劍光下,他身形飄逸,一掌一式靈敏有力,往日不喜言笑的眉宇中神情卻更加的專注認真,寬大的袖袍亦随他手臂翻飛,在風中獵獵作響……
昔時和她說了半晌的話卻沒見她有所反應,正低頭時,瞧她望着那前面癡癡發呆,他眉上一皺,改口道:“他……他這身手也馬馬虎虎了,往後要是得空,我比劃幾招給你瞧瞧。”
後者擡起頭來,對他搖頭笑了笑,沒有回應。
秋亦和那群道士打了不過半盞茶時間,已然摞倒十來人,他立于原地,把适才劈手奪來的劍扔到地上,冷眼一撇,看着剩下的幾人。
“還想打麽?”
衆道士心知不是他對手,加之也是理虧在先,遂相互對視了一眼,只朝他一抱拳,扶了地上的傷者踉踉跄跄走出大門。
昔時看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忙笑着恭維道:“不愧是秋大少爺,這麽兩三下就把他們解決了。”
秋亦看了他一眼,冷聲道:“這群道士已撤走,你也該回常德了。”
“诶诶。”昔時攔住他,谄笑道,“別啊,你看我,這傷還沒好呢……你就好人做到底,留我住幾日。”
“我說過我是好人麽?”他淡淡回了這句,也沒再搭理他,只負手舉步,“我們走。”
聽君微微一怔,思索了好一陣才覺得他那最後一句是對自己說的,忙就小跑着跟上前去。
昔時拉也沒拉住,倚着雕欄滿心不爽。
年後不久,秋夫人便帶着秋老爺回莊了,聽說這次瞧的大夫還較為靠譜,開的藥方吃了幾副臉色就見好了。為得這個,秋夫人倒是格外高興,賞了底下不少的嬷嬷丫頭。
至于昔時,雖秋亦嘴上沒說讓他留下,可因他本人臉皮夠厚,硬在莊裏住下來,旁的仆從也不好得趕他出去,反而好吃好喝的每日供着,那日子過得不消說有多快活。
山莊裏去過年的丫頭仆役們陸陸續續也都回來了,每日忙忙碌碌些許人,園子裏驀地又熱鬧起來。
正巧今日那管事的姑姑找聽君要了給二小姐的繡品去,這東西正月前她便準備好了,遂沒細細檢查就交了上去,不料當天下午就出了事。
管事的王姑姑和秋夫人房裏的花開那是氣勢洶洶的就沖到秋亦院子裏,把正在修剪枝條的聽君拎到一邊兒,正顏厲色便就呵斥道:
“你這東西,大正月裏的,平白給夫人添堵麽?這繡樣也敢草草拿上去,真是嫌命長是不是?”
聽君被她罵得一頭霧水,呆呆愣了半會兒,也想不出自己哪裏犯錯。
——姑姑,不知我是怎麽得罪夫人了?
“你還問?”花開念着上回吃的啞巴虧,早等着這個機會來好好修理她,便也罵道,“夫人叫你繡的那牡丹的枕套兒,好端端的,上頭竟帶了血!這大過年的,多不吉利,都說了正月裏不能動針線,你偏偏不聽,這倒好,夫人可氣得呢……”
聽君登時瞪大了眼,心道自己這般小心,從未讓刺着指頭的血落到那絲綢上,怎會見着血?待得認真一想,忽的腦中如鐘鳴般一震。
前些日子,昔時曾在自己房裏待過,似乎也碰過這籃子裏的繡樣,這血跡……大約是那個時候沾上的。
想到這裏,她心頭對昔時恨的直咬牙,又恨自己疏忽大意,沒有多看幾眼就奉上去了。
聽君只得上前,對那管事的姑姑懇求道。
——此次是我太過粗心,不過……東西我是在正月前便繡好的,應當是旁人劃了口子不慎落在上頭的。求姑姑幫我去夫人面前說些好話罷。
她急急比完手勢,又往懷中掏了一貫錢出來,王姑姑盯着那錢瞅了瞅,鼻中冷哼:“你不先認認自個兒的錯,倒把事兒賴‘旁人’身上去。我如何幫你說好話?夫人那會子可生氣得很呢,差點沒把我也一并料理了!你說我與你什麽仇什麽怨,為得你這事兒,我還要受牽連。”
花開瞧不懂她比劃的意思,故而在旁邊也不好意思接話。聽君此刻慌得手心發汗,也不曉得如何是好,只把那錢塞到王姑姑手裏,還沒等她動作,王姑姑就把錢推開來。
“你甭求我,這事兒我可幫不了你!夫人發了話了,你自去管事兒處領銀子走人罷!”
聽君聽得她如此言,只覺五雷轟頂,當即腿上發軟,她搖頭垂淚,心中糾緊,對着王姑姑就跪了下來。
“你跪我?跪我也沒用。”王姑姑哪裏管她怎麽求,甩了手就冷笑道,“你若是有能耐,求求你家主子倒還有希望,你不是成日裏媚得三少爺這般向着你麽?眼下又來求我作甚麽?”
聞她嘴裏這般輕薄之話,聽君愈發心頭難受,她咬着牙拼命忍淚,卻仍舊跪在地上低頭不起。
王姑姑見她這般,又是氣又是得意,正将還要說話,背後忽聽得有人淡淡開口:
“說的是,我也覺得她來求我比求你管用一些。”